第四章 50年代中,我们这里新兴了一种从井里往上抽水浇地的洋水车,效率本就不高, 后来钢铁紧缺又不能满足维修配件,用不到三五年,就都废弃了。那种一米多长两 头有铸铁法兰的镀锌铁皮水车筒儿,在村里随处可见。爷爷想到一个妙用,问了队 长,弄回家一节。 爷爷把水车筒儿豁开,约有一尺来宽,裁作二尺长的两块,在上边冲出烟卷那 么粗一排排整齐的圆孔儿,作为窗子,用青砖白灰,把鸡窝翻修得跟洋房似的。鸡 窝的门框是两块又大又厚的老砖,两砖的对角线上各磨出了指头粗的凹槽,对应着 立砌在鸡窝口上,用一块宽窄厚薄各宜的木板斜插进凹槽,便是最狡猾的狐狸也无 法将它扒开。铁皮上的窗孔儿疏朗整齐,既通风透气,又比木板的能防蛇钻鼠咬, 冬天把纸一糊,一样的保暖。 爷爷的设计,在当时已经够得上精妙了,到鸡窝落成,便很是高兴了几天。老 群婶子看过,更毫不客气地说:“你小子,老不老还挺能鼓捣!赶明儿——把俺那 鸡窝也给拾掇喽?” “呦,敢得去么?”爷爷少有的兴奋,眨巴着小眼睛,有些手舞足蹈。“是垒 鸡窝呀——是人说,俺把你给鼓捣喽!寡妇家家的……” 爷爷高兴时,常与他这老群婶子逗俏。“耍婶子,闹奶奶”,远房侄孙辈的淘 气话,跟小叔子与嫂的一样多。 第二天上午,爷爷给老群婶子翻修了鸡窝,中午回来,却不知咋地开始咳嗽了。 下午,胖崽娘来找,爷爷都答应了,就一阵咳嗽,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爹便硬是给 挡住了。 倔保保本自神鬼不信,后几年打兔、戗獾、网鸽子什么伤天害命的事都学,还 学会了下象棋,那个着迷,无论冬夏,常常下得整宿。在我们乡下,但凡这种人, 家里的零碎事,都靠的是老婆。就说这一个鸡窝,他在家闲着也垒不了。 爷爷没有去给倔保保家修鸡窝。打那以后就再也莫能给人家攒忙儿了。爹到镇 上给他问了医生,拿回些药来,吃了当下就好一些,过一阵儿,就又犯了。爹想用 队上的马车送他去县城看医生。 “看什么看;巴七十的人了,还没活够啊!”爷爷就不去,连药也不肯吃了。 不过,爷爷的病好像并不要紧,就是不吃药,也只坏一阵儿就好一阵儿。爷爷 照样每天早起开门、撒鸡、尿尿、倒盆;也还时不常地去看老丰大伯喂的牲口有无 问题……有时我也想替爷爷做点事,譬如倒尿盆,可我从来都没有爷爷起得早。 大概有一年多,又是一个秋天。地里的高庄稼都收到了场上,村西大渠以下的 麦田正在耕种,往山上的几道坡地里还长着萝卜、蔓菁、山药、棉花,正是戗獾打 兔的好时节。这寒露前后的时节,也正是队里最忙的时候,爹娘都在队长的指派下, 每日忙到天黑才能回来。 我是秋假开学才上了一天,傍晚到家,爷爷却倒在街门后边,怀里抱着浑身是 血的老公鸡,断气了。 不知怎么,我哭不出,直到把爷爷放够三天埋入坟里,我一直都没有哭。我就 不明白,浑身是血的老公鸡倒没有死,爷爷却怎么死了?爷爷只不过时好时坏的有 些咳嗽而已。 我呆呆地,一直想这事。在给爷爷治丧的几天里,也没人照顾那奄奄一息的老 公鸡,只是有人看过它的伤,说像是野猫咬的,又像是被土枪打过,因为鸡冠上有 个只是土枪射出的铁砂才能洞穿那么完美的小圆孔。 埋过爷爷,我帮着爹照料了它大半个月。它一天天好起来,居然又恢复了以往 的雄壮。 口粮依然紧张,爹却嘱咐我,每天下午放学回来都要喂一次鸡。只是爹好像把 爷爷全忘了,在家里从不提起,谁要说起来,他就更显得闷闷不乐。 就这样,我想着爷爷,想着他的死,一天天闷在心里。大概过了三年,那心头 比我更闷的爹,终于遭罪了。 因为爹在中央军当过连长,驻防洛阳机场时还加入了国民党。真正现行的罪恶, 是爷爷砌在鸡窝上的两面铁窗。那铁皮是水车筒展开的,水车筒是集体的。 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把铁皮从鸡窝上撬走,交给了贫协主任倔保保。 爹把鸡杀了个精光。天一麻麻亮,就拿了大扫把,连尿都顾不得撒,出门去扫 人家分派给他的那段大街。 我也学会了早起,但觉着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比如去街前的官井④上往回挑水, 或是背书,或是扫院子。我就站在院子中间,仰望星斗依稀的天空,怀想那在我们 照料了大半个月后,又恢复精神,三年来每每叫开曙色兴动村寨的老公鸡——红如 火焰,高冠铁距,瑰丽雄奇! ①合气,音ge qi.应该是一个很古老的文词,流播本地的土语中,到今就多用 于指称小孩们或小雏崽之间的打闹。 ②乡民把闰月叫认月,兴许是口音的问题。 母鸡抱窝,词典上说就巢,我们这儿说扎窝。人们在这里把“扎”字念作轻声, 语气中自然有些喜兴劲儿。而公鸡给母鸡配种儿叫扎蛋儿,扎字读轻声,蛋字儿化, 老幼之间称说那事,俏皮而风趣。 ③苏珠儿,本地土语中指蟋蟀。 ④官井,旧社会多户人家在街上合力打的井;或在自家门前地上自己打的井, 因淹死了人或沾了什么官司的事,为避衙门祸害私了其事,而由地保报称村民共有 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