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并没有把兰芳和兰芽的分歧放在心上,几天后甚至忘了和她们的谈话,直到 一天晚上,兰芳忽然给我打来电话。 兰芳没提兰芽,只说和丈夫吵了一架,要是不跟个人说说,闷也闷死了。我问 为什么,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了。 在我的印像里,兰芳和丈夫是最没有可能吵架的一对,兰芳的丈夫最初是个军 人,后来转业到了市直机关,由科员到科长,由科长到副处,直到退休。这个经历 自是平平,但他有个一般男人不太具备的优点:脾性好。无论兰芳怎样任性,怎样 地不讲理,他都可以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面不改色,既往不咎。这么一日两 日好做,一年两年也不算难,但要坚持几十年,天底下也就是小李子了。兰芳的丈 夫姓李,虽比兰芳大两岁,但是个瘦小人儿,走在兰芳身边比兰芳还逊个头顶,兰 芳一直小李子小李子地叫,叫到今天也没见改过口。 我们单位的同事,差不多都认识小李子。小李子的单位和我们单位只离一站地 远,夫妻俩上班下班,从来是结伴而来,结伴而归。兰芳不会骑自行车,全靠小李 子的自行车将她带来带去,直到近些年通了公交车,才将小李子解放出来。解放是 我们同事的说法,人家小李子并不一定认同,因为公交车开通后,小李子自个儿也 不骑自行车了,坐了公交车仍与兰芳结伴而来,结伴而归,仿佛是兰芳的一个终身 保镖,至死都要护卫着。 兰芳还有一样不会的,就是做饭。与小李子生活的几十年里,她几乎没做过一 顿饭。开始两人是各吃各单位的食堂,后来食堂散了,做饭的重任就落在小李子身 上。小李子做饭其实也不在行,但总做总做的,简单的饭菜就也做顺手了,兰芳吃 饭又不是个爱挑剔的,简单做就简单吃。常常一顿午饭就是一盆炸酱面,一根整了 吃的黄瓜;一顿晚饭就是一盆棒子面粥,两个凉拌菜。兰芳家吃饭不用碗,吃食堂 时的两个洋瓷盆,一黄一白,一大一小,一直用着。有一回同事去她家里,她手忙 脚乱地没找到茶杯,便将饭盆拿来代替。同事见那盆漆已掉了几块,水上漂了油花, 一闻,一股油兮兮的炸酱味儿。见同事不喝,她还一再热情地催促,喝吧喝吧,别 客气! 我们单位的同事常常奇怪,骑自行车,做饭,这种事小孩子都会的,她兰芳怎 么就不会呢?但凡这时候兰芽就出来替兰芳辩护说,你们知道什么,人各有志,他 们的志不在俗事上。 据兰芽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立下誓愿,这一生不为柴米油盐所缠,要做一对 高尚的人,一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那时候,他们双双都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先 人后己、助人为乐是他们的座右铭,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他们从来是毫不犹豫,倾 力相助。他们真是庆幸,两人竟是这样地志同道合,步调一致,而周围的夫妻们, 有多少陷在柴米油盐里,为一分钱一两粮票大打出手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 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订有各种报纸杂志,八小时以外,他们就埋在这些报纸杂 志里,边看边谈论。一个兴奋,另一个跟了兴奋;一个感叹,另一个跟了感叹。从 国内到国际,从城市到农村,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是无话不谈,从来是一拍即 合。偶有争论,也多半是兰芳在有意地不讲理,待小李子识破真相,两人便愈发快 乐地一致起来。他们两个,一个高中毕业,一个高中只上了一年,谈论自是说不上 有多深入,不过是随潮流而动罢了。但他们自个儿对自个儿,已是相当地满意了。 至少,他们跳出了世俗的圈子,不为物质所动,大到分房,小到分几个水果,他们 从不争不抢,而国家需要他们的时候,比如上山下乡,比如捐款救灾,比如计划生 育,他们倒能抢了上。他们看着为一点俗物就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们,总是居高临下 地带了嘲讽的微笑。 兰芽说,她之所以跟兰芳成为好友,就是因为兰芳的不世故,在机关工作几十 年,到退休都跟世故无缘,这简直是个奇迹呢。 我知道,兰芽这么说兰芳,其实也是在说她自个儿。不过兰芽和兰芳又有不同, 比如捐款捐物,若是组织性的,兰芽不会少捐,但也决不会比别人多捐,她更在意 的是那种感觉性的资助。有一回,她一下就拿出两万元资助了一个刚刚获释无家可 归、令她顿起怜悯之心的男孩。可那男孩拿到钱后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再也没露 过面。每提起此事,兰芽却从没后悔过,她说,给钱是我的事,花钱是别人的事, 我给过了,快乐了,就跟我再没关系了。兰芽这样的人,也因此是永远无望成为学 毛著积极分子或别的什么积极分子的。 兰芳和兰芽的不同,还表现在她们的谈话上,虽说兰芳比兰芽还大两岁,但一 开始兰芳就在受着兰芽的引领。她们成为同事时正是兰芽对个人主义、自由意志着 迷的时候,兰芽一吐口,兰芳就顿觉过瘾,仿佛周遭的空气都新鲜起来了。 有了兰芽的参与之后,兰芳和丈夫的一拍即合自是受到了影响。原本兰芳试图 像兰芽引领自个儿一样去引领丈夫,但丈夫远不像她那么容易受到引领。丈夫固执 地停留在原来的层面上,只对自个儿已知道的发生兴趣,比如贫富差距问题,比如 贪官受贿问题,比如中国在世界的地位问题等等。他是非常忠于这个国家的,但他 对这个国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唉”。他甚至对兰芳的变化也颇有微词,说, 你呀,到底是个女人,今儿这样明儿又那样。兰芳就说,你呀,就是想自个儿想得 太少了,没有自个儿,哪来的国家啊?好在,他们不为物质所动的观念仍保持着一 致,其他的不一致,于他们就难形成大碍。 不过小李子关于女人的说法,倒令我心有所触,按他的标准,我也许一样是个 “女人”,因为我总是容易摇摆。在旁人说兰芳和兰芽的不是的时候,我多半会站 在她们一边;但在她们批评旁人的时候,我总觉得那旁人里似也含了我的。有时我 会不甘心地想,怎么会,我和旁人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呢?但愈这样想,含了自个儿 的感觉就愈强烈,有时强烈到对兰芳和兰芽都有些恼恨了。心想,你们可以对一个 不相识的释放犯轻易放过,对身边相识半生的同事如何就不能宽容些呢? 听着电话里兰芳的哭声,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会涌出这大堆的印象来。我听到 兰芳擤了把鼻涕,而后说,小李子,小李子他……不说话了。 我说,刚才不是还说吵了一架么? 兰芳说,就是因为他不说话才吵的,我逼了他说,就吵起来了。 我说,那他怎么说? 兰芳说,只是一句话,不想说。 我说,怎么会这样? 兰芳说,我猜他是从网上看了什么东西了,网上的东西他是不跟我说的,因为 我拒绝上网。你知道,从前我们也是有分歧的,分歧不怕,就怕他不说话,再加上 和兰芽的分歧,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说着又呜呜地哭了。 我早知兰芳是拒绝上网的,因为兰芽也拒绝上网。据说兰芽的拒绝上网跟丈夫 有关。她的丈夫是一所大学的哲学老师,他不仅拒绝上网,还拒绝和兰芽谈论问题。 他对兰芽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家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可说是兰芽的心底之痛,她曾 对我说,我们是阳差阴错结合在一起的,他低估了我,以为我只配做个贤妻良母; 而我是高估了他,以为世界万物他都可以明察洞悉,其实,身边这么个大活人他都 搞不明白。尽管这样,兰芽还是常偷看丈夫看过的书籍和笔记,然后变成自个儿的 话去跟丈夫谈论。但丈夫像是一眼就能识破她的伎俩,对她的谈论永远是面带嘲讽 地一笑了之。愈是这样,她就愈是要勉为其力地与丈夫较量,为此她可说是努力了 一生。但除了引领了个兰芳,在丈夫那里她几乎一无所获。她这个人,却又固执地 不喜收拾房间,地面、桌面永远蒙了一层尘土,窗台上永远摆满了没用的瓶瓶罐罐, 卫生间里的脸盆、便盆永远挂了一层污垢,还有他们的卧室里,永远散发着丝丝缕 缕的臭袜子味儿。她的丈夫像是把这些看得和他的书同等重要,常常为此面红耳赤 地责怪兰芳。兰芳则把这计较看成男人的小肚鸡肠,她说,不管这个人有多深奥, 只要他计较鸡毛蒜皮的事,就证明他做学问还不那么纯粹。而她自个儿,没有刻意 地去看重这些,也许比她的丈夫还纯粹些呢。她曾郑重地对我说过一句话:真正的 智者,应与社会潮流保持一定距离,做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说完她稍稍有些脸红, 凭直觉,我猜这话不是她自个儿的,大约是从她丈夫的笔记里看来的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兰芳,她在那边哭,我却在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努力收回自 己的思路,说,兰芳,你不用着急,也许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兰芳说,怕的就是他们有理由,只要有理由,他们这种人我敢说,八头牛都拉 不回来了。 听兰芳这话,她的丈夫和兰芽倒像是一类人了。 我说,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一回,兰芳没再说不需要的话,沉吟一会儿,就听她说,我想让你帮我作个 判断。 我说,判断什么? 兰芳说,我和兰芽,包括和小李子的谈论,有没有意义? 我说,有。我肯定地说。 兰芳说,怎么个有法? 我一二三地尽量有说服力地谈了有的理由。 兰芳听了颇有些兴奋,她说,我也这么想,让你一说,我心里就更踏实了。 兰芳又说,我还想让你帮个忙。 兰芳说,不知为什么,兰芽和我的疏远,除了看法上的,我总觉得跟那次去北 京有些关系。原本我俩说好了的,退休后从北京开始,把全国各地想去的地方全走 一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到那时候,我们的谈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境界了。一 说起这个计划我们就会兴奋激动,兰芽还说,凭你我的悟性,说不定会是一次新生 命的开始呢。可只去了趟北京,兰芽就再不提出行的事了,还直说不想再管身体以 外的事了。 我说,去北京,发生过什么吗? 兰芳说,没有啊,无非是参观了几个建筑,国家大剧院,鸟巢,水立方什么的, 看了场人艺的话剧,会了兰芽的两个同学。 我说,同学跟她说什么了? 兰芳说,我一直在场,嘻嘻哈哈的,也没记得说什么了不得的话。 我明白兰芳要我帮她的意思。但我不再说什么。 兰芳说,能不能帮我? 我说,帮不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兰芳说,那你就不能见她一面? 我说,见过了。 兰芳说,什么时候? 我说,几天前。 兰芳说,你们谈什么了? 我说,没谈什么,在小区里散步碰上的。 兰芳像是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要放电话的意思,却忽然又说,对了,有瓶舒 乐安定,在北京时兰芽错放在我包里了,这对我没用,对她可是天天离不开的,哪 天我拿到单位,你转交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