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过了几天,尔里却再也等不得了,一个人啥都没有拿,竟顾自糊里糊涂去逃, 谁想却迷了路,在夜间被什么有毒的虫子咬了。什么虫子咬的,他自己却没有看见, 腿肚子冰草割的一样,噌的一下,就只留下细细的席篾棍儿那么小的一个伤口。一 会儿,就走不成个路了。待老板的保镖把他拖死羊一样拖回金场子时,他的全身黑 透了,肿得就像一截腌酸菜的缸缸子。有些沙娃说尔里是叫蛇咬的,也有说不像, 倒像是蝎子或者毒蜘蛛什么的咬的。最后尔里一直疼痛难受而死。 尔里在金场子出事后,老板——这个时常戴着一副大号的黑眼镜,好把自己的 眼睛遮挡住怕叫人看见的黑脸男人——乐呵呵地笑着说,逃呀,你们都逃呀,看看 吧同志们,这就是逃跑的下场啊! 尽管老板戴着大号的黑眼镜,但大家依然看见他兴高采烈和嬉皮笑脸的样子。 但是,穆萨并没有因尔里的死给吓住,而打消逃跑的念头,却反而更加有了一 种冒险的冲动和刺激,就像一只蛾子要扑向大火一般。就在逃走的三天前,穆萨意 外地得到了一疙瘩金子。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装着出去要给大家打兔子改善伙食, 便悄悄到戈壁上探路。他走着走着,在一个冰雪融化后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块浑水冲 出来的灿烂夺目的石头,这块石头颜色像是麸皮那样,呈椭圆形状,足有两只成人 拳头加起来那么大,光泽耀人。他趁着老板的手下不注意,捡拾起来,揩尽上面的 泥沙仔细地瞧了瞧,又用牙齿啃了几啃。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攫紧了,呼吸变得非 常紧张,几近窒息。这是一疙瘩金子!他目光灼灼的,往四下里窥探,看有没有人 留意他,见老板的手下只管搜寻野兔,并没理会他的行踪时,他便迅速地把金子揣 进自己穿着破棉袄的怀弯里了。 后来的穆萨用欣喜若狂形容是不为过的,但同时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往他的 帐篷返回。他冷静地想了想,便以拾柴禾为名,把金子藏在一个保险的沟渠里,而 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帐篷。沙娃们见他回来了,都七嘴八舌地埋怨不休,问他道, 好啊,你一天乐得很,不好好挖沙干活计,却去打兔子,可你转悠了半天工夫,给 咱们打的兔子呢? 穆萨也不争辩,笑了笑说,兔子都让咱们打光了,现在要想找个能打的野味可 真是不容易啊!他想了想又说,你们要是觉得吃亏,我就顶替你们多干点活计吧。 沙娃们听了,口气就缓和了些说,下回你干活计,我们去打兔子吧! 穆萨点点头说,就这么着吧! 三天后的半夜里,穆萨用他那个以各种颜色的碎布片缝缀起来的包包,背上吃 的和所需物品——当然还有那疙瘩金子——乘着夜色就逃了出来。 第二天老板和他的保镖得知穆萨跑了,生气得很,便四处寻找。老板一面派人 追赶,一面吩咐,只要逮住穆萨就立即用猎枪打掉。他们要杀鸡骇猴,给别的沙娃 立个样子看,否则大家谁还会好好干活计哩。 穆萨小时候练过武术,腿脚上功夫好,老板的人始终没能撵上他。他一边跑一 边用手摸了摸腰里偷偷系的一根九节鞭。他身上还偷偷地带了一把锋利的三棱刮刀, 刀槽很深。这两样东西都是穆萨的防身之物,他从来都不示人的。他想,倘若有人 胆敢贸然侵犯和偷袭他的话——瞧吧,他是不会留情面束手就擒的。想到这里,穆 萨的心里顿然涌上一股豪情和热流。 穆萨加快脚步又走了一程。然而,眼前的处境却不容乐观:一路上到处是被食 肉动物啃得干干净净的白惨惨的尸骨。这些骇人的骨头,使得穆萨心里突然感到颓 丧和担忧。凄凉一阵阵从穆萨心头滚过。 一星期后,穆萨侥幸爬上一辆运煤的火车。那是在一个弯度有些紧的地方,煤 车的速度减慢了,穆萨爬了上去。他跳上车去时发出一声大叫,叫声怪怪的像豹子 发出的,有点凄厉悲怆。 车厢内满是细碎的煤末子。他粗粗地喘气,跟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奔跑后不断 喘气的野兽。他静静地趴伏在煤末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 他想起在家里那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上过高中的哥哥常给他读一些小说让他听。严 寒肆虐着村落。许多次,他们点着煤油灯盏,趴在冰凉的土炕上,哥哥便摊开书用 土得掉渣的家乡方言轻声地朗读。穆萨一边认真地听,一边还要提出些古怪的问题。 灯盏释放的油烟子将他们的鼻孔熏得黑乎乎的。然而,他们不再感到日子的漫长和 寒冷。快乐和悠长的温馨弥漫在黄泥小屋里。穆萨想起瘦弱的哥哥,心里一阵酸楚。 此刻的穆萨,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里面掺入了许多草棍、沙土和蒿子籽, 像传说中打深山老林里下来的野人。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想着。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 思念家人,咀嚼着生活给予他的艰难。他强忍着内心的创痛和莫名的对于伙伴的歉 疚,任凭火车载着他在连绵起伏的西部高原上寂寞地奔驰。一会儿,一丝苦涩的心 绪在他的胸中轻轻地飘浮游走。 穆萨静静地倾听着。火车轮子在舒展地旋转,就像是在唱着西部淘金者忧伤的 歌。这会儿,穆萨觉得危险暂时离他远了。他有些莫名地欣慰,但欣慰里却伴着一 丝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