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美顺16岁。要不是过小年那天家里来了封信,到春上,就该嫁人了。 后生是山背后窝洼子村的,叫栓柱。相亲时见过一面,板板实实个人。后来的 日子里想起他,美顺就好笑,白叫了回栓柱,快到手的媳妇也没拴住呢。有时,还 有点伤心。 那天接了信,爹娘就捧着找村里的会计念。念回了,就凑在炕角里叽咕,叽叽 咕,叽叽咕,见到美顺就住口,说些闲碎话。往后总瞅着美顺笑,笑得美顺莫名, 就问:“咋个了?咋个了?” 大哥,二哥也同样,院子里,屋子外,见了美顺就藏不下满脸的喜兴,“妹呀, 妹呀”叫得美顺发瘆,从没见俩哥哥这样巴结过。 过了年初五,爹娘把美顺单独叫进屋,把信给她。美顺只上了一年学,信上的 字十个认不得一。娘说:“勿看了,勿看了。是你个舅姥爷来的!北京的,在北京 给你寻下婆家喽。”美顺一头雾水,张大嘴,瞪大眼看娘。娘就笑:“你个娃,上 辈子行善呢,好福气咯,上北京呀,享福喽。” 爹盘坐在炕中喝包谷酒,满面红光,热汗浸满了额头,嘿嘿地笑,嘟囔囔地说 :“不枉了,不枉了,养下个金凤凰呢。” 正月十六,娘给美顺打个包,装给200 元钱。让大哥陪着,翻了一宿半天的山 路,买下火车票,咣咣当当地去那梦里都没见过的北京,找那传说中的舅姥爷。 小时节,偶尔听娘说:北京有个舅,可没见过,也不见来过信。这回到北京, 见着了。 舅姥爷问:嫁到北京,你想不想?美顺依着娘的叮嘱使劲点头:想,想呢。舅 姥爷就笑,舅姥姥也笑,大舅,二舅,小姨,都笑。连大舅妈,大舅的孩子、三岁 的榕榕也拍手笑。只有美顺惶惶地不知他们笑个啥。 转天去登记。登记时美顺拿的户口本是改过岁数的,16岁的女娃改成了22岁。 在登记处,美顺见着了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男人总望着她笑。“嘎嘎嘎,嘎 嘎嘎”,听着有些傻气。美顺没敢抬眼瞧,只望到穿着锃亮皮鞋的两只大脚,还是 外八字。心里就扑腾:别真是个傻瓜吧? 就听个好听的声音问:“你是赵长生?”那男人应:“噢。”“在电厂上班?” “是发电厂呐。”“噢,发电厂。27岁?”“嘎嘎,27了。”“自由恋爱呀。”又 一个女声:“是是是,是自由恋爱。”“没问您,问您儿子呢。是不是呀?” “嘎嘎嘎,我不说。”好多人在笑。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问:“你叫刘美顺?”美顺就点头。“外地人?”美顺点头。 “多大了?”美顺小声说:“22呢。”“头回到北京吧?”美顺头更低了。那个好 听的声音“唉”了一声,慢慢地说:“有些事要讲清楚,你也要听明白,记住喽。 虽然你和赵长生结婚了,根据政策,你可没有北京户口,也不算北京人。北京人应 当享受的一切待遇你都没有,还是农村户口。什么工作呀,住房呐,困补啦,社保 啦,北京都不管你,只有你们结婚十年了,岁……” 又是刚才那个女声插进来:“哎,同志,这些我们知道,说那么多干吗?” 好听的声音严肃起来:“这可不行,这必须说清楚。您知道一年到头有多少裹 乱的?您没见呢,外地人可矫情了。” 美顺听着,想转身跑出去。 三天后,说是礼拜六,双日子,就办了喜事。一点不热闹,十来个人凑堆吃回 饭,就算成亲了,就入洞房。和老家的喜兴大不一样。 入了洞房,男人说:“关灯,关灯。”就扑到了美顺身上。她依了娘的话,闭 了眼,憋住气,一声不响地忍。都后半夜了,到底忍不住,美顺脱口而出:“疼, 疼呢。” 男人“嘎嘎”笑,叫着:“说话喽,说话喽。” 天明后,男人陪着她送哥坐火车回家。 火车上,哥对男人说:“妹夫,先下吧,咱和妹说个话。” 男人下车了。美顺蹿前一步揪住哥的衣襟子不松开。哥说:“妹呀,在人家要 勤快呢,不兴耍性啊。哥见了,是个好人家,可有钱!许是哪一天,哥还要央你帮 衬呢。” 美顺“嘤”地哭出了音儿,抽抽咽咽,抽抽咽咽喘不匀气,憋青了脸。哥就拍 她的背:“妹呀,妹呀,万莫哭,万莫哭,叫哥咋个走回呢。”美顺压低了声喊: “哥呀,我好怕呢,好怕呢。”哥说:“怕啥呢?可见了,咱妹夫就是个实在,许 是个好人呢。”美顺说:“哥呀,带咱回吧,不上北京了,不上北京了。”哥流了 泪,说:“屈了咱妹了,全家都跟你受用呢。” 男人上了车,抱着美顺的肩往车下拽,叫着:“快着呗,快着呗,火车要跑喽。” “咣当当。咣当当。”挟裹着一团烟气,火车开走了。 美顺窝在男人臂弯处哭,男人站得笔直。四处看着,说:“哭什么呀,哭什么 呀。” 这时节了,美顺也没看见这男人长个什么样,只知道他叫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