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太祖赵匡胤之死一直是未解之谜,史书仅留数字,内情不详。作家孙嵒却依 此寥寥数语铺陈成一篇杀人夺位的悬疑小说,一场扑朔迷离的宫廷政变尽呈眼前。 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三月己酉,宋太祖最后一个儿子赵德芳也死了。 翰林学士陶岱闻知赵德芳的死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换了素服,前去 吊唁。 赵德芳是太祖皇帝的小儿子,于开宝九年成年,出宫开府单住,不久太祖赵匡 胤驾崩,太祖之弟赵光义即时赶到,在灵柩前即了帝位,随即下诏赵德芳仍称皇子, 谁知好端端的23岁就死了。 到了东门内赵德芳府,见门首停着銮驾,还有朝臣陆续赶来。今上忌讳朝臣与 先帝之子来往,平时这座府第门可罗雀。陶岱被人谑称“陶呆”,今日顶了一股书 生呆气来为先帝尽一点忠孝之心,见了门首的阵仗,暗暗松了口气。 等了好长时候,圣驾才出府门,满脸涕泪,很哀伤的样子,登上舆车离去。众 臣这才由宰相薛居正领头,进府吊唁。 赵德芳的尸体已殓在玉衣里,裹得严严实实,只玉衣面罩的孔洞露出双眼,那 两只眼却不曾闭,睁得好大,又鼓了起来,好像要从尸首上跳出来一样,让吊客无 不毛骨悚然。 陶岱的目光不敢再与玉衣里的鼓眼对上,却见明烛照耀下,玉衣面罩处的玉片 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般温莹,还微微泛着晶光,不禁暗暗诧异。 随即接到皇帝诏谕:追赠赵德芳为岐王,并废朝五日哀悼。 废朝哀悼没什么公事,陶岱在翰林院中翻看太祖朝编就的《五代史》:周世宗 英年早逝,太祖爷随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夺了后周天下,周世宗的寡妇孤儿们或 跷蹊而死,或不知所终。谁知转眼间,太祖爷身后也是这般光景。他不由得感慨世 事反复无定,起身在院中踅了两踅,迎面撞见了翰林副使杨守一。他平素看这杨守 一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个偷鸡摸狗的市井无赖,竟来掌管翰林院,实在是有辱 斯文!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回应杨守一的问讯,心中愈加郁闷,信步出了院门。 由翰林院向南出宫城左掖门,向东一拐便到了汴梁最热闹的潘楼,那里也是勾 栏瓦肆会集之处。陶岱已走熟了,穿过街市从楼间复道上了会仙楼。红透汴梁的花 宜奴没在,是她的一个弟子在唱曲,色艺相逊不少,好歹听了两段解闷,穿经街市 回翰林院。 街市上店铺林立,衣物书画珍玩无所不有。他想起赵德芳的玉衣温莹泛光得奇 异,便进了有名的董家玉器珍玩行,转了圜打问。玉器行老朝奉在这一行浸淫了几 十年,仔细问了玉片的行色,却只同陶岱一般讶异。 回到翰林院,杨守一陪内廷殿直正在等他,说是皇上召见。任陶岱再傲再呆, 也晓得事情不妙,一时不检点,废朝哀悼期间去瓦舍听曲不说,还误了皇上召见。 杨守一是皇上监视外廷臣工的耳目,每值夜必去密奏,若添油加醋和皇上说上两句, 就愈加不妙。 陶岱忐忑不安地随殿直来到皇上常日理政的长春殿,叩首见驾。 “为何这半天才来见朕?”听声音皇上很不高兴。 “臣闲来发闷,便去市肆散心,一时不省,不合在废朝哀悼期间听了段曲儿。 臣罪无可恕,请皇上治罪。”陶岱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陶岱正提了心想会如何处治自己时,却听皇上‘咯咯’地 笑起来,笑了两声道:“久闻卿是个风流才子,性好声色,果然不虚。” 听皇上口气并不峻厉,倒有调侃的味道,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皇上便又说道: “身为翰林学士,出入勾栏,虽然风流,终是有碍官家体面。也罢,朕就赐你两个 色艺俱佳的歌伎,让你在家中快活。出了家门,再勿去那三瓦两舍的地方勾当,要 尽心为朕办事才是。” “臣自当尽忠国事,以报皇上隆恩于万一。只、只这么多歌伎,臣消受不起。” 陶岱有些不知所措。 皇上听他将两个歌伎说成许多,又似推似愿的样子,忍俊不禁又咯咯笑了: “既然两个太多,那就赐你一个好了。” 待陶岱谢恩毕,皇上正色道:“召卿前来,是要卿去续修国史。” 陶岱浑身一震。皇上说的‘国史’,便是《太祖实录》,是由宰相薛居正领衔 编撰。就在赵德芳死前两日,皇上不知因何雷霆震怒,薛居正受到严厉叱责,参加 编修《太祖实录》的官员都受了处分,连挂名监修、最得宠幸的另一位宰相卢多逊 也被骂了一顿,弄得满朝上下愈发将编修《太祖实录》视为畏途。 见陶岱神色迟疑,皇上语重心长地说:“自先帝归天,一些宵小之徒就编造流 言,诋毁本朝。诏令编修《太祖实录》,便是要大白事实于天下。可恨一些臣工不 体朕之用心,颟顸观望,迟迟不能成书,令朕深为失望。卿才学蜚声朝野,当不负 朕望,修成《太祖实录》,以昭天下。” 陶岱见皇上这般诚恳,对自己推心置腹,大为感动,俯身叩首道:“皇上知遇 之恩,臣没齿难忘。臣势必竭忠尽智,修成青史,以正视听。” 皇上又训诫道:“无稽之言,不见之行,君子慎之。卿须切记。” “皇上教诲,臣当铭记在心。” 皇上满意地颌首道:“加卿集贤殿修撰、国史副编修官,即日到崇文院主持修 史。” 陶岱退出来后,对应了这差事又有些后怕。太祖崩驾之事,朝野疑窦重重,牵 涉今上,编撰《太祖实录》,显然极为棘手。还有皇上训诫不要轻信不可靠的话、 没亲眼见到的事,所指为何呢? 一阵清风吹过,方觉出衣衫已被冷汗浸贴在身上了。 皇上赐的歌伎名唤桃娘,年已二十五六,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眉目清秀,透 着一股江南女子的水灵,肤色更是像刚凝上的冻脂一般。陶岱一见,便打心窝里透 出欢喜,调笑说:“我姓陶,你名桃娘,想是前世修下的缘分。” 桃娘没像寻常风月女子那般与他撒娇调笑,反是垂头无语。陶岱以为她害羞, 待要再挑逗,却听她曼声道:“奴家本名茜儿,官家要赐给先生,才改了桃娘的名。” 声音似黄鹂婉转,又透出淡淡的哀婉,陶岱不由得坐得端正了些:“听口音, 姑娘是江南人氏?” “奴家原籍浙西崇德。” “这可巧了。我知秀州三年,两个月前才奉召回京。” 大宋疆域分为十五路,浙江西路的崇德县便属秀州府管辖。 “奴家十岁进入教坊,开宝八年又被掳北来,于故乡也只剩下梦中的模样了。” 桃娘仍是延颈垂首,只声音中的哀戚又增了两分,令陶岱有些扫兴,却也生出 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衫司马情。显然桃娘原是南唐教坊的乐伎,宋灭南唐时 掳入内廷的。于是他给桃娘讲了些秀州及崇德的风貌人情,待见她翘首听得入神, 双眸开始像融化的冰泉泛起春漪,春色撩人,便又生出桑间濮上之心,笑道:“还 是姑娘唱个曲儿来听吧。” 桃娘低低应了一声,取出一副精致的牙板,唱一曲《相见欢》:“林花谢了春 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词意甚是凄切,但桃娘说话已是如黄鹂婉转,唱起来更是娇啭动听,让人心感 神移。陶岱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唱了两句,猛地省起,这是南唐李后主的词! 李后主可谓词家天子,却误做了人国之君,国势孱弱,只得屈膝事宋,又举国 投降,入宋后不免作些哀伤亡国的词曲,传到今上耳里,便赐了“牵机药”。牵机 药让人如牵机般弓身头足相牵数十次而死,痛苦不堪。想到李后主的惨状,任是 “陶呆”也心惊胆战,连连摆手道:“勿要唱了。勿要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