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次日清早,陶岱到都堂,向两位领衔监修国史的宰相请示机宜。 宫城乾元殿东路的北廊,依次是门下省、宰相理政的都堂、中书省和枢密院。 宋沿袭前朝制度,也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理朝政,另设枢密院掌管军政。省 院首长加同平章事衔的,便是宰相;加参知政事衔的,便是副宰相。薛居正是尚书 左仆射加同平章事,卢多逊是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陶岱先到都堂东阁拜见薛居正。十年前薛居正领衔修《五代史》,陶岱当时是 著作郎,参加编修,有僚属师生之谊。说起修《太祖实录》的事,薛居正情绪十分 低落,交代了几件具体的事务。陶岱起身告辞时,听薛居正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己叹 道:“一水四见,二边俱死。” ‘一水四见’和‘二边俱死’都是佛家偈语,前者说众生因根识业力不同,对 同一事物所见也不同,用来喻各人对国史所见不同,倒也罢了;后者却是说人行狭 道,一边深水、一边烈火,二边都是死。难道这修《太祖实录》,有、无两种执着 都没活路? 陶岱对这差事忽像骑虎握蛇般害怕,忽又豪气上冲,想自己才学文章,如何就 做不好这事。在过堂呆呆地站了一晌,才到西阁拜见卢多逊。 卢多逊是今上即位后提拔的宰相,陶岱回朝后才识得。两人谈话颇为拘谨。卢 多逊指示修史机宜道:“先皇启运立极,英武睿文,要大书特书。和本朝有关的事, 则应少写或不写,留待后人评说为宜。” 陶岱虽觉有违自己秉笔著史的本心,但也明白这不失为修《太祖实录》而不 “二边俱死”的良策,躬身谢了辞出。 宋开国设集贤院、史馆和昭文馆,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法等 事。今上即位后,在升龙门东北并立三馆书院,统称崇文院。陶岱随即来到崇文院, 见了负责修史的著作郎、校书郎、校勘、正字等僚属,接收了有关国史文稿。 仔细阅看史稿,于太祖文治武功叙述十分详尽,而于众口攸攸、牵涉今上的太 祖之死,便只有“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殡于殿西阶”一句。这正是按 卢多逊“有书有不书”的要领编撰的啊,今上为什么还震怒不已呢? 这句前面,原还有三行字,第一行是新用笔勾去,仔细辨认,仍可看出是“冬 十月,帝不豫”。第二行和第三行被墨涂实,再也辨认不出。这后面显是缺了一页, 再后一页是一句太祖下葬的记载“太平兴国二年四月乙卯,葬永昌陵”,再后就是 空白。 修成《五代史》不久,陶岱因风月事被放了外任。太祖崩驾时,他是在襄州通 判任上,于当时情形都是道听途说,大抵是说太祖死得跷蹊,而且都影射和今上有 牵涉。这时见了被删去的太祖生病的记载,大是迷惑不解:若太祖是生病而死,不 就洗脱了今上的嫌疑了么?正应大书特书啊,为什么要删去呢? 陶岱唤属员来问,《太祖实录》的后一部分是何人撰写?属员答是前著作郎闻 文清,现已贬到蜀州江原做县丞去了。陶岱兔死狐悲了一会儿,想定是闻文清将太 祖生病事写得不尽不详,以致今上发怒降罪。 第二天,陶岱亲自到秘书省,查阅太祖驾崩那年的内廷日历,也就是《起居注 》,却没有太祖生病或御医给太祖看病用药的记载,倒是相反的记载让他颇感吃惊。 “九月甲子,幸绫锦院。庚寅,幸城南池亭,遂幸礼贤宅,又幸晋王第。 十月甲午朔旦,赐文武百官衣有差。己亥,幸西教场,观飞山军士发机石…… “ 十月癸丑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太祖身体十分健康啊!一天去几个地方,十月六 日还到教场观看将士习射。陶岱愣了一会儿,又去查阅《时政记》,上面记着太祖 “九月庚午,接见高丽国使臣……十月己酉,吴越王献驯象……”并没有太祖生病 和大臣勋戚进宫探望的记载。十月十六,也就是死前三天,太祖还接见吴越使臣并 观看驯象。 转天陶岱去了殿中省的尚药局,查核御用药档案:太祖去世前没有用药的记录。 他随即转到医官局,查核御医案:开宝九年十月,也没有给太祖看病开药方的记录。 陶岱呆坐了一刻,问东上阁门使兼医官局典御程德玄说:“据闻先帝崩驾前龙 体不豫,为何不见诊治记录?” 程德玄一愣,说:“先帝是突然发病。是夜今上、哦,是内侍都知王继恩来召 今上和我火急入宫,但先帝已然晏驾。当时十分慌乱,所以不曾有诊治记录。” 程德玄是今上多年的亲信,虽只是个医官,却弄权干进,有不少势利之徒拜投 在他门下。陶岱对这些劣迹也有耳闻,因此对程德玄的话将信将疑。 回到史馆,陶岱将《起居注》和《时政记》的有关记载加进了《太祖实录》。 犹豫了一番,没有将“冬十月,帝不豫”的话再补进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