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去找王继恩,却已返回驻节地了。其实陶岱心里明白,再找这位前内侍都知 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编这么拙劣的鬼话。 薛居正当时感叹“一水四见”、“二边俱死”,陶岱也体味到几分真谛了,便 去都堂求教,但上朝回来的卢多逊讲,薛相告假回家了。问起修史事,陶岱只含混 说:“事涉三朝,有不少难以求证之事。”卢多逊似也无甚情绪,回了句:“当写 的写,是聪明;不当写的不写,也是聪明。”然后又加了一句:“言出祸入,语失 身亡啊!”便即拱手送客。 这后一句是警告自己,还是有什么深意?陶岱满腹心事顺北廊往外走,迎面碰 见王显,以前在京时见过的殿前司小吏,趾高气扬走在一行人前面。陶岱以为他在 给哪位使相办事,未加理睬就走了过去,忽听响亮的一声喝道,被吓了一跳;抬眼 看,两名喝道侍从是冲自己叫;望望这行人,不过是几个吏员侍从,颇有些诧异。 这时听前面王显道:“是陶学士,算了。”摆摆手,径自去了。陶岱这才注意到王 显穿的是使相的紫袍,还挂了紫金鱼袋。 回史馆校阅了几份文稿,想薛居正任宰相已近20年,最是勤勉,不知为什么告 假,便去薛府探望。来到薛府后花园三面临水的敞轩,不禁诧异:薛居正正凭轩独 酌,瞥了他一眼,仍自行饮酒,如没看见一样。陶岱也不拘礼数,上前坐在对面, 自行斟了酒饮用。 薛居正年近古稀,身体却十分健壮,酒量甚宏;陶岱年轻近30岁,论酒量还有 所不及。喝了一会儿闷酒,两人都醺醺有些酒意了,薛居正突然开口道:“修史的 事有麻烦了?” 陶岱讲了王继恩来访、和所说黑杀神等无稽之谈。 “同样的话,他也给闻文清讲过。”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脑袋真的呆,陶岱还是不明白,默然坐了一会儿,使劲摇 着脑袋自言自语:“不明白,不明白。” 薛居正看看陶岱:“王继恩做内侍都知,是今上举荐给太祖的。” 陶岱有些明白了,难怪王继恩借了黑杀神的口,编出上天要太祖归天、天命在 今上的神话;怪道太祖崩驾时他违了皇后懿旨径直奔开封府召今上。可为什么他的 故事编得这么拙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讲? 但薛居正不再讲了,两眼惘然地望着池中荷花,举了杯似饮非饮。 陶岱一直没弄清楚,前些时皇上到底为什么雷霆震怒,以致闻文清受到严厉处 分、薛居正也遭叱责,这回借酒问了出来。薛居正沉了一会儿才轻吁道:“他不合 去找岐王德芳啊!” 陶岱脑袋轰的一下晕了,又好像醒了:赵德芳暴死,就在今上震怒、处分修史 官员之后两日!他把杯里的剩酒泼在脸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不行,就醒了 一会儿,脑袋就又接着忽忽悠悠地转。转了好一会儿,转到了自己缘何来看薛居正 :“师相今日为何告假?晚生去时还撞见一个原来的小吏,竟穿了使相服色。” 薛居正突地将酒杯掷进荷池:“那个小吏现下确是使相了。今上即位,便升他 做东上阁门使,今日又拜为知枢密院事,说‘卿从小失学,如今执掌国家军政,恐 也无暇读书,能背熟《军戒》三篇,能不面墙,就可以了’,还将道德坊一区赐给 了他。老夫四朝为官,不思今日竟与一个目不识丁的无赖子并列朝班。” 陶岱听得瞠目结舌。现今强敌环伺,今上两番亲征都被契丹人杀得溃不成军, 现在竟将举国军政交由一个毫不知兵的无赖小吏掌管,岂不是要葬送大宋的江山? 可今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两人默然呆坐,都不再饮酒了。夕阳,火烧的天空,霞光和血色铺陈的池水。 晚风挟着荷香扑来,陶岱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想太祖还算能任用贤能,却跷蹊死了 ;又想起皇子赵德芳暴死,还有玉衣的异象,而薛居正是鉴识玉的行家,便问师相 可曾注意到赵德芳的玉衣,面部玉片怎么会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般温莹,还微泛晶 光? 薛居正颓然摇头:“太祖死后也殓在玉衣内。我等瞻仰圣体时,见玉衣面部的 玉片,嗯,和岐王德芳的一样,也是温莹如出汤沐。” 甲夜时分离了薛府,扶醉归家。管家李云福见陶岱踉踉跄跄的样子,忙将他架 了进去;桃娘闻声帮着扶到床上。陶岱往床上一歪,酒劲全上来了,又哭又笑,也 不知说了些什么。 两日后甲戌朝会,皇上问起修史事,再次训诫不要听信流言,而要采信亲历之 人所述。二位挂衔监修国史的宰相和陶岱唯唯应了。辰巳之交散朝,薛居正被单独 留下议事。 陶岱出来后先到学士院,制写朝会时皇上的敕谕,巳末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 先没理会,待听人喊薛相爷中毒了,慌忙跑了出去,见殿直、内侍们架着薛居正过 来。薛居正四肢抽搐,已说不出话,大张了嘴对着廊下的水缸,意似要水。众人急 忙取了水来,灌了几口,薛居正面上痉挛起来,再也无法灌进,御医又迟迟不到, 只好先放在中书省偏阁内。就见薛居正口鼻出的气如冒火烟一般。不一会儿烟不大 冒了,人也不行了。 一滴泪,又一滴泪。刚写就的“太祖不豫,到建隆观设黄醮,请黑杀将军神” 一篇文稿被溅洇得黑离离一片。陶岱神情呆滞,将洇毁的文稿撕碎,重又写了一篇, 仍是被泪水洇成了请来的黑杀将军。他长叹一声,将笔掷在地上。是身魂俱灭,还 是留在世间做个行尸走肉?他呆坐呆思良久,最后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将‘黑 杀将军’的事单独写作一篇,交给史馆负责编撰方志的一名著作佐郎,让他加在《 国史》的《符瑞志》里。反正那里都是些无稽之谈。然后在《太祖实录》中加了 “冬十月,帝不豫。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醮”两句话。端详半天,又 把‘壬子设黄醮’一句划掉了,结果就和当初闻文清的文稿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