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陶岱递给桃娘两封书信。一封是秀州知州写给陶岱的,告说已遵所嘱,寻访到 了茜儿,也就是桃娘的家人,已酌情予以救济。另一封是桃娘父母托人所书,讲很 想念女儿,后悔不该将女儿卖入教坊,他们现在身体还好,只是生活困苦,州县官 看在陶学士的面上,都有所馈赠,望女儿平安,好生侍奉陶学士,云云。 随簌簌而下的两行泪,桃娘拿着信笺的手不断抖动,以致全身都颤抖起来,脸 色变得一丝血色全无。她抬泪眼望望陶岱,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 出来,便掩面回了西厢房。 转天早晨,桃娘也没出房,只里面传出隐约的啜泣声。陶岱出门前摇了摇头, 暗道这女人的心思真不好猜,难怪圣人有难养之叹。 这天皇上特在紫宸殿设宴,为告老还乡的文明殿大学士程羽饯行,并颁旨仍给 全俸,另赐钱五百万,宴后又使百官一直送出汴梁城北的永泰门。这可真是旷代未 有的恩遇。 陶岱暗暗纳罕,不明白皇上为何对无甚政绩政声的程羽如此恩宠。心不在焉地 回了崇文院,也没察觉里面异常的气氛,直到一位校书郎上前告说:刚传来驿报, 被贬逐到蜀州江原的前著作郎闻文清,还没到任所,就暴死在途中的峡州。陶岱这 才发现,崇文院内异常的气氛,是因为所有在场的史官,都带着深切的哀伤。 闻文清被贬逐,家眷尚在开封。崇文院三馆众人备了奠仪,前去闻宅吊唁。也 唯有这陶呆,会领了院中僚属,去吊祭一个被贬而死、又毫无交情的下级官员。 路上僚属说起闻文清夫妻的姻缘,说是当年闻文清与一个邻家女孩相爱,待说 服了父母、请了媒人前去提亲时,那女孩却被征为宫女了。此后闻文清发奋读书, 于开宝六年考中进士,仕途漂泊加上心中还恋着那女孩,竟蹉跎数载没有成家。今 上即位后遣散部分宫人,那女孩也在其中。闻文清随即下聘迎娶,成就了多年情缘。 陶岱听了这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不自禁地羡慕;又对闻郎不幸夭折、一对爱 侣生离死别,哀惋不已。 闻宅在朱雀门外武常巷,局促的宅院,显见十分拮据。闻妻哭得泪人般,又蓬 首悴面几辨不出模样;一双儿女大的四岁,小的尚在襁褓,更让人悲悯痛心。一众 听说闻妻准备携儿女去峡州奔丧,再扶柩回汾州老家,不少人捐助钱物,又劝慰一 番,然后辞了出来。 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也浸没在汴京的黄尘中。吊唁回来的陶岱没有进家,坐在 离宅门不远、金梁桥南汴河大堤一块青石上。桥上河中已少有行人商船,暮色驱走 了白日的喧嚣,只有灰蒙蒙的汴水无尽无休地流过。逝者如斯夫。可逝川是抑恶扬 善,是蔽恶毁善,还是无善无恶、就如这笼在暮色中的汴水般晦暗不明呢? 川不绝,史亦不绝。中华自古最重修史,多有史官用自己的性命,去捍卫史记 的一字一句。陶岱想起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史兄弟。那是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国权臣 崔杼杀了国君,史官太史伯直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杀了太史伯, 命他的二弟太史仲改写为国君因疟疾而死,太史仲仍书‘崔杼弑君’,崔杼又杀了 太史仲;三弟太史叔再书‘崔杼弑君’,再被杀;其四弟太史季还是书‘崔杼弑君 ’。崔杼以死威胁改书,太史季说:“据事直书,是史官职责。失职而生,不如死。” 崔杼无可奈何,只好放了太史季。中华史官们就是这样前仆后继,用生命来捍卫历 史的真实。 陶岱禁不住血脉贲张,但想到薛居正和闻文清相继惨死,从头皮到心腹又一阵 阵发凉。他就像打摆子一般,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如石像般呆坐在河堤上,在愈 来愈深的夜色中凝视着无尽流淌的水流。 回府已是深夜,见西厢仍亮着灯烛。方诧异驻足,门轻轻开了,桃娘站在门首, 意似相召。陶岱进了屋,满室馨香,正中条几的香炉中香灰已有几簇,一旁琴案上 端端正正摆好一张瑶琴,显是一直在等候自己。 桃娘款款施了一礼:“官人大恩,茜儿无以回报。愿为官人演奏一曲。”言毕 端坐琴前,低蛾眉稍一调息,随即玉指漫拢轻调,唱一首白香山的《放言》:“朝 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琴声幽咽芳音婉转,陶岱心中一动再动:她为我唱此诗,说朝真暮伪,古往今 来什么事都有,倒是何意?臧生诈圣、宁子佯愚,春秋时臧生被人誉为圣人,唯孔 子洞烛其奸;宁子大智若愚,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佯愚韬晦。这是不是在暗示什 么? 思绪还如浮云柳絮般游走无定,桃娘已唱完诗的后半,是讲假象终究会被识破, 须在烈火考验中辨别真伪。陶岱心有感悟,无言拉住桃娘的手;桃娘也不再出声, 轻轻倚坐在陶岱身旁。二人执手静坐,默然凝视着窗外的夜空。 云翳飘浮不定,星月若隐若现,青冥中透出淡淡的紫黄。不知过了多久,远处 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天亮后陶岱问明家中还有约六百千银钱,随命两个十多岁的儿子雇了车,将三 百千钱送去闻家。大宋官员的俸禄是钱和织物,使相的俸禄为月三百千钱;翰林学 士与副宰相同为二百千钱,加上不少的绫罗绢绵,可算阔绰;而著作郎月俸仅二十 千钱,本就拮据,现在闻文清又被贬而死,闻妻要千里奔丧,困难可想而知。 陶岱早早来到崇文院,翻检以前闻文清的书稿。虽知当时崇文院勾当就领几位 殿直抄检过了,但还抱着希望,想弄清他贬死的原因和访查的情况。结果什么都没 发现。 呆坐一刻,随又赶去闻家。闻妻流泪行礼叩谢赠金之恩。昨日的青丝竟已生出 绺绺灰白,红肿的细长眼原本应该很好看,现在却让人害怕被那绝望的目光扫到。 陶岱说了来意。闻氏已将家中什物打点准备寄存邻家,便让陶岱自去翻检装书 籍文稿的几个箱笼。找了半天,未找到想找的东西。这时受托保管什物的邻家夫妇 来了,还有几个闻文清生前友好前来送行。陶岱看着几箱书籍文稿,颇有些茫然, 待看到箱中有一套《春秋左传》,不觉心念一动,抽出其中鲁襄公那卷,翻到太史 兄弟用生命记写的‘崔杼弑君’页,内中果真夹了一张写了蝇头小楷的纸,当着众 人却不便阅看。闻妻过来道:“这套书是文清生前心爱之物,时常翻看。若学士不 弃,送与学士作个纪念好了。” 陶岱携《春秋左传》回到家中,掩了书斋门,才小心观看书中夹页:“十月二 十日夕,上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今上也。延人大寝,酌酒对饮。宦官、 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今上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 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今上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 不是太祖驾崩后才召今上进宫么,怎么会前一晚就进宫了呢?难道太祖驾崩时, 今上就在宫中?陶岱只觉心突突突地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两 遍,更是疑窦丛生:若此遗书所讲是实,那么太祖因何急召今上进宫?因何又屏去 诸人?烛影下人起人避,引斧戳雪,应是宫中人从远处所见。那么人起人避是在做 什么?拿了斧子真是戳雪么?这“好做,好做”又是什么意思?“烛影斧声”,到 底发生了什么? 又想当时宫禁中情形,闻文清是如何知晓?转念已然明白,闻妻当时是宫中女 官,自然会看到或听到些端倪,不禁后悔没向闻妻多问些当时情形。仔细翻检全书, 却再无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