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上到底是何时入宫的呢?宫城禁卫必定知道。陶岱记得太祖时负责宫城禁卫 的是殿前都指挥使杨信。他做文学侍从时曾随太祖驾幸杨信家,就在玄武门外。 陶岱觑空寻到杨信家,宅邸依旧,但住的已换作一位姓李的退休节度使,说杨 信于今上即位之初亡故,杨家随后回了瀛州故里。又问他为何寻杨信。 陶岱来前就想好了说辞,说是太祖开创大宋江山,须将丰功伟绩写入国史,杨 信跟随征战多年,可能提供一些太祖的事迹。 退休老将看来和杨信交情不错,点头道:“甚好,甚好。可惜杨兄弟已、已、 唉,就算是疡疾亡故了。不过你可以去找小鱼。” “小鱼?” “哦,小鱼就是田玉,是杨兄弟身边的一个后生。因为水性好,都管他叫小鱼, 在水里就像条鱼般灵活。他从小跟着杨兄弟,最是知根知底。” 看样子这宅邸平常不大有人来,退休老将很愿意和陶岱说说话:“杨兄弟后来 患了暗疾,不能说话,只有小鱼明白杨兄弟的心思,一步不离跟在旁边。哪怕是排 兵布阵,只要杨兄弟一个眼色,小鱼代为发号施令,都是分毫不差。你去找小鱼好 了。” 陶岱问明田玉现在城南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营生,便绕过宫城上了南御街, 不想撞上了两个极不愿见的人:一个是新擢为内侍都知的原翰林司勾当李神福,另 一个是新拜知枢密院事的王显,老远就叫说,陶大学士这是要去哪个街哪个巷风流 啊? 王显和李神福是奉命去加封楚昭辅为太尉,并赐白银万两修造府第。楚昭辅在 太祖朝任三司使掌管财政,因贪污将被严惩,得今上求情赦免,今上即位后拜为枢 密院使,已患足疾在家休养了好几年,仍领原职并给全俸,现在还加封太尉,还为 他大修府第,眷顾之厚实在令陶岱惊异。不过他对两个小人的嚣张气焰实难忍耐, 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沿御街向南过了州桥,两旁都是店铺,很是热闹。陶岱见街东顺次是车家炭铺、 张家酒店,接着就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了。门面虽不大,里面却不小,有厅有院, 廊庑掩映,整治得很光洁,客人也不少。陶岱随堂倌进了东廊雅间,随即有茶博士 送上香茶。 接着铛头拿了菜单来报菜名。陶岱于吃一道甚是考究,对店中菜肴问了个够, 然后点了一道排蒸荔枝腰子、一道滴酥水晶、一碗虾蕈造羹,两只店中有名的鳝鱼 包子,又要了一角银瓶酒。铛头将所点菜品唱了一遍要走,陶岱叫住问道:“你这 店中可有个叫田玉的后生?” “你问我们大伯啊。大堂里柜台后面的便是。” 当时不管长幼,店伙习称少东家为大伯。陶岱记起进门时柜台后有个眼睛又圆 又亮的后生,只是对大伯的称呼有些奇怪。问明是因田玉机灵能干,店主拿他当儿 子看待,里里外外都由他操持,所以店中这般称呼,便让铛头去请田玉过来说话。 少时那亮圆眼的后生进来,望陶岱行礼道:“小的便是田玉。不知客官尊姓大 名,找小的有何吩咐?” 等堂倌出去,陶岱说:“我姓陶,名岱。” 田玉的脸色很是奇怪,眼角嘴角都翘了起来。陶岱以为自己面上有什么古怪, 拂了一下未见异常,有些诧异地望着田玉。 田玉带着笑说:“小的知道学士大人的大名。” “你如何知道?” “大人折辱那帮害民的阉宦,里中都传开了,嘻,没那话、干这话,嘻嘻。” 田玉越要忍了笑,眉眼越是花开蕊放。 陶岱想不到自己是如此扬的名,先咧嘴苦笑,然后又禁不住哈哈大笑;田玉也 不拘地大笑起来,直到一个捧了腹伏在桌上,一个抱了肚趴在桌上。 止了笑,陶岱说:“我找你是想问问杨都指挥使的事。” 田玉脸上顿时一丝笑意也没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大人要问什么事?” “杨都使到底是如何死的?”退休老将说“就算是疡疾亡故”,陶岱一直觉着 跷蹊。 田玉的眼圈红了:“官家说是疡疾死的。”话没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陶岱心中戚然,扶田玉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说:“我够不上和杨都使做朋友, 但在太祖朝时也有过交往。你若信得过我,就把实情告诉我。” 田玉抽泣着说:“我信学士你,我给你说。太祖爷归天前,家主患了暗疾,不 能说话了。今上即位后不久,家主的暗疾忽然好了。全家人正在欢喜,还没说两句 话,今上就突然驾到,不知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说是闻听家主暗疾痊愈,特来探 望,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然后就将众人屏退,只留了两名殿直、一个姓程的医 官,还有一个内侍,就是你骂的那个李神福。今上走了不久,当天晚上,家主就死 了。” “那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田玉摇摇头:“今上走后,家主只闭目流泪,再不肯说话;后来就要喝水,喝 了许多水;一会儿水也喝不进了,口鼻就冒热烟,再一会儿就殁了。” 陶岱想起薛居正的死状。两人默哀般静坐了一刻,陶岱猛地将杯中酒泼进口里 ;再斟,再泼;连灌了四五杯,然后放了杯沉声道:“我找杨都使和你,是想问开 宝九年十月,太祖驾崩那天,今上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你问的是哪一次?” 陶岱一愣:“今上进宫不是一次?” “癸丑晚上,今上就进了宫,说是太祖宣召。当时我不在宫门,我是三鼓时随 家主去巡查,听说晋王、就是今上,刚急忙忙地出了左掖门回府。约过了一个时辰 吧,王继恩,就是太祖的内侍都知,就又领着今上他们来了。” 说到这里,田玉脸上露出十分恐惧的神情,瞪大了眼问陶岱说:“你问这些做 什么?” 陶岱被今上二进宫的消息惊呆了,呆了一呆才说:“我在修国史,在撰写《太 祖实录》。对太祖的死,众说纷纭,我想弄清真实情况,写在史册里,让众人、让 以后的人都知道。” 田玉眨巴眨巴如黑漆点就的一双眸子:“好吧,明日你傍晚来,甲夜时就不那 么忙了,我给你好好说。” 这会儿正是店里营生紧忙时,两人说话工夫,店里的人已找过田玉几遭,这时 又有事来问。陶岱见状道:“那好,明日你轻闲的时辰我再来。” 田玉道了歉自去打理店中生意,出门时又回头说了一句:“那天夜里,还有殿 前司的人来传了两次圣旨,我一直觉得有些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