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管家开了门,见陶岱醺醺之态,便来搀扶,小心问道:“大人这是到哪里喝酒 去了?” 陶岱醉眼惺忪将管家甩开,笑道:“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好吃,有趣,明晚我 还去,宅中开饭勿要等我。” 陶岱歪倒在堂中屏风床上。桃娘体贴地用丝帕为他拭脸,又端上醒酒茶。管家 不知趣地进来两次问些琐事,被陶岱挥挥手撵了出去。他望着桃娘婀娜的身影,逸 兴遄飞,舒身长吟道: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桃娘听他在那里叫唤,要喝许多好酒,还要和红颜乐妓相随相守,任意遨游, 不禁莞尔微笑,知他下面定然又要听曲,随即取了琵琶回来,见他还在半醒半醉地 吟啸“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听陶岱吟唱屈原词赋与日月同辉,而功名富贵不足取,桃娘心有感动,斜抱琵 琶轻挥素手,顿时如万壑松风相伴;待陶岱吟毕,指法一变,琵琶声转若泉水潺, 动芳音唱陶渊明的《饮酒》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诗意本就切中此刻心境,再经桃娘袅枝啼露般一唱,更是让陶岱身心俱感。待 桃娘唱毕,在绕梁余音中沉浸片刻,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令人 向往。等我做好修国史这件大事,便挂冠归隐,携你泛舟彭蠡,寻那桃花源去。” “那敢情好啊。” 陶岱见她转眄流波,一副心向神往的样子,大感知心,拉过桃娘揽在怀里,将 腰间一块家传楚山玉佩解下,挂在她颈中。玉佩在那皓雪似的胸前摇荡,愈显晶莹。 陶岱忽地想起赵德芳和太祖温莹的玉衣,温莹得奇异,又想闻妻在宫中有所见,或 许桃娘也知道些什么,即便问道:“太祖驾崩时,你在宫中可听到些什么?” 桃娘原本浑身慵软,听了这话,不由得浑身一震,坐直了身道:“我怎会知道 什么?你问这些做什么?” 醺然陶然的陶岱没注意她面容变色,自顾说道:“太祖死得蹊跷。今儿我找到 个原来当值的田玉,说出些当时内情。明日我要将这事弄清,原原本本地写到史书 里。若青史能流传百代,我便不枉活一世。” 桃娘突然哭了,哭得出了声,啜泣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然后就掩面冲 出了屋。 打理完崇文院中事务,日已西斜。陶岱换了窄袖常服,前往王楼山洞梅花包子 店。州桥两边人来人往,热闹还胜过正午,但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店却关了门。 陶岱吃了一惊,向旁边店家打听。炭铺的人说今儿都快晌午了,店中还没见田 玉小掌柜来,派人去找,家中也没有,说是一早就去店里了。店里老掌柜和众人着 了急,四下去找,直到晡时,才在汴河下游的东水门附近找到尸首,像是落水溺死 的。这会儿梅花包子店的人都忙着报官验尸、料理后事呢。 陶岱只觉一股凉气带着苦水从心里冒上来,问明田玉住在角门子外,中心摇摇 向那里走去。寻到那里已近乙夜,周遭围了不少人,却又犹豫是不是进去,站在了 院门旁,就听一人说道,多机灵能干的一个后生啊,怎么就掉进河里了呢!又一人 说,听说田玉的水性不错哩,怎么会淹死呢? 陶岱心“怦”地一跳:那退休老将怎么说来着?他说田玉水性好,在水里就像 条鱼般灵活,都管他叫小鱼。这鱼怎么会淹死呢?那么伶俐的一个后生,早上出来 去西面的包子店,又怎么会掉到东面的河里呢? 来的路上,他就隐约想到田玉的死是自己引起的,不过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 真的是意外。这时他已确定,田玉的死是自己找他问太祖的事造成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脑海里轰轰鸣响的,就是这一句话。过了好一 会儿才又能听见周围的声音,宅里面传出的哭声就像锯子一样一下下锯着他的心。 又听人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娶了媳妇还没一年,就这么冷不丁地走了。那 肚里的孩儿连爹的面还没见过呢,真可怜啊! 陶岱再没勇气进去了,连呆在这儿的勇气都没了。他挤出人群,失魂落魄走去。 “太祖死了。德芳死了。薛相死了。闻郎死了。杨信死了。小鱼死了……太祖 死了……小鱼死了……是我害的他们,我是害人精……”陶岱嘴里念叨着蹒跚而行。 “官人可要用车?”一个车夫凑了上来。 陶岱大睁了目望着车夫:“太祖死了。” “啊,太祖死了?啊,太祖死了,死了。” “嗯,你知道太祖怎么死的!太祖是怎么死的?”陶岱瞠目死死盯着车夫。 “小的怎么知道。噢,听说是天帝的旨意,要太祖归天,让今上治理大宋,做 太平天子。说是黑杀将军还是黑杀神的传的天帝的旨意哩。” 陶岱撕心裂肺地狂号一声,两手将长衫前襟撕了几撕,就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深夜的金梁桥已无行人踪影。陶岱靠在青石桥栏上,呆呆地望着逝去的河水。 逝水载去的,是青史还是被扭曲篡改的浊史?适才车夫所讲,对他的打击更甚于小 鱼的死。他,还有许多史官看得比生命还重,呕心沥血甚至抛头颅洒热血修成的史 书,竟比不过一个奸宦胡诌的“黑杀将军”! 王继恩胡诌的“黑杀将军”高明得很,一点都不拙劣。什么降神、什么谶言, 凡有井水处就可流传;却有几人肯去看自己一字一句写就的佶屈聱牙的史书?他长 叹一声: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活着只会害人,害善良的人枉送性命。就算写就一 卷青史,也不过白白让蠹虫蛀成粉末。我还活着做什么? 陶岱颤抖着要攀过桥栏,随下面不分清浊的河水而去,却被撕碎拖地的长衫绊 住,反摔到了桥面上。挣扎起来要再跃入河中,随挣扎的劲却冒出一个念头:为什 么要自己跳下去,倒要看他们如何害我,害不了我,我就做害鬼精,再不害人,专 门害鬼,去害伥鬼。 接着又想到:他们为什么不对自己下手,而单去灭其他人的口呢? 夜风吹过,寒栗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找自己修史,大概是因自己在太祖朝 被贬外放,加之呆名在外,可以利用。可发现自己不被利用,为什么不加害呢? 还有,自己去找田玉,官家是如何知道的?他下了桥,又坐到桥东那块青石上。 那天撞上了王显和李神福,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呀;包子店里的人泄漏了消 息?可自己没当着其他人问田玉事情呀;退休老将知道,可他若不告诉自己,自己 又怎会知道?……想了许多可能,又觉都不可能。 又想杨信暗疾忽愈,今上怎么会立刻得知?有卧底报信?那自己身边是不是也 有卧底?会是谁呢?他想到了一个最不愿意怀疑的人———桃娘,桃娘可是今上送 与自己的。那自己都和她说了什么?好像说找到个原来当值的田玉,可自己没说田 玉在什么地方,也没说讲了些什么事吧?薛居正那次呢?喝醉了,记不起来了。 不过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向官家通风报信呀。不会是她的,陶岱摇了摇 头。当时她怎样来着?她哭了,还说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总有些奇怪呢。 暗夜里似乎回响着长春殿里那咯咯的笑声,让他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