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直到崇文院僚属来寻,陶岱才睡眼惺忪、披发跣足出了堂屋,应了随后到院。 待要转身回屋,瞅见院子东侧的空地扎起了半人高的竹篱,里面已植了些菊花株, 一个淡黄裙的女子正在锄地种花。 是桃娘。陶岱跣足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住了。唉,现在再想辞官悠游林下,采 菊东篱,还有可能么?他没有理会桃娘挥手示意,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忽然生出 一个念头,召桃娘吩咐说,你取一百千钱,再加二十匹绫,送去角门子外做丧事的 田宅,不要透露了身份。 桃娘有些诧异地应了。陶岱低了头没接她询问的眼神,心想倒要看看你是人是 鬼。可垂下的眼光看到菊花,体会到她欲和自己泛舟彭蠡、携手桃源的一片心意, 又感内疚起来。 来到史馆,陶岱取出《太祖实录》书稿,校阅了一遍,除了对今上辅佐太祖开 创天下的几件事迹略加润色外,又在“冬十月,帝不豫”后面,将“壬子,命内侍 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醮”一句加了上去。 陶岱携誊好的史稿来到都堂,请卢多逊审阅,若无差错,再转呈御览。出来后 就兜到了医官局。 程德玄见到陶岱的神情颇古怪,反是陶岱先拱手为礼说,皇上一再训谕我等, 不要听信流言,要多采信亲历之人所述。程医官所讲太祖驾崩之夜的事,于我等澄 清史实、摈弃流言,便颇有益。 程德玄诺诺连声,略显轻松。陶岱问道:“程医官说那天夜里王继恩来召今上 和你火急入宫,王继恩也讲他赶到开封府时,见程医官已先在那里。还请告知详情。” “当时我确是守候在开封府。约四鼓时,王继恩匆匆赶到,说太祖猝然发病, 召今上进宫。我便与他一同进府叩见,又陪侍今上赶到宫中。” “是夜程医官缘何预先守候在开封府,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程德玄转了会儿眼球:“那夜我在家中安睡。乙夜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还 大叫‘晋王召’。我起来去看,却渺无一人。我再睡下,又听有人敲门叫喊。就这 样,一连三次。我担心是晋王生病,于是就赶到了开封府。” “这可真是《道德经》所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程德玄弄不清陶呆这话是赞叹还是讽刺或是骂人,因为老子是把玄妙之门比作 女阴的,便不接茬。陶岱却接着这话,又说了两件玄之又玄的逸闻,还一副神秘兮 兮的样子,似怕其他人听见。程德玄不明所以,也跟着讲了几句玄妙之事敷衍。 陶岱又讲在河中府为官时,有一乡民白日成了仙。那乡民不知吃了什么仙物, 又喝了许多水,然后就坐在那里口鼻冒烟,等不冒烟了,便只剩下一个尸蜕,元神 已随烟气升天,成了大罗金仙了。这就是道家所谓尸解成仙,真是神奇得很。 程德玄嗤笑道:“什么吃了仙物白日飞升,无非是丹砂、硫磺之类,托名仙药 给人吃了,便五脏六腑烧得冒烟,死得痛苦不堪,哪里是尸解成仙了。” 薛居正和杨信!陶岱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孤陋寡闻了。看来程医官于 这毒药的学问,实在是精通得很呐。” 程德玄似觉失口,连连摆手谦逊。 陶岱见时候已经不短,起身拱手道:“今日承教。只是程医官所说太祖崩驾那 夜的情况,和王继恩他们说的有出入。还请程医官仔细回忆回忆当时情形,改日我 再来请教。” 过了一日,卢多逊和内侍都知李神福来到崇文院宣旨。陶岱领了院中诸人设了 香案接旨。李神福面南而立,尖声传皇上口谕道:“监修国史卢多逊、国史副编修 官陶岱,勤勉尽职,草成《太祖实录》,朕心甚慰。特赐卢多逊玉带一条、入朝不 趋;陶岱玉带一条、佩紫金鱼袋;其他编修有功人员,亦递次奖赏。望诸卿克勤克 勉,去粗取精,早日修成《太祖实录》。” 按大宋制度,入仕为官着绿,满二十年得赐绯鱼袋,再二十年得赐紫金鱼袋, 有特别功勋方可特赐,入朝不趋则是更高一级的恩典。此次皇上的恩典不为不重, 足见期待尽快修成合乎圣意的《太祖实录》的殷殷之心。 卢多逊、陶岱率众人谢恩毕,李神福堆笑祝贺。 卢多逊具体指示说,皇上时时思念和太祖的兄弟深情,因此于太祖和皇上兄弟 友好之事,要再深入采访,写得更加翔实。太祖开创天下的丰功伟绩,也要再用些 工夫,那是怎么写也不为过的。一些难以查证的事,还有太祖身后的事,那是将来 要写入本朝的事,《太祖实录》中可以不写。又将史稿递过道:“上面朱批,是皇 上圈点。另外修改要点,我也在上面作了批点。你用心看了。” 陶岱躬身应了,又请示了几件事情的具体提法,然后说道:“医官局典御程德 玄于太祖驾崩之事的说法,与前内侍都知王继恩所讲有所不同,还须澄清。说到太 祖与今上兄弟友好的事,据闻太祖朝今上生病,太祖总是亲自看视,还监督医治。 程德玄为医官多年,必定知道翔实。我随后就去医官局,定要采访翔实。” 卢多逊和李神福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答腔。 陶岱系了玉带,佩上紫金鱼袋,又来到医官局,对程德玄道:“承蒙列位襄助, 国史已然草就,皇上恩典有加,赐了本学士玉带金鱼。” 程德玄生了笑见礼。陶岱说,皇上旨意,与太祖兄弟友好之事,须写得更加翔 实。闻听当年今上生病,太祖十分关心。还请程医官讲述一二。 “哦,这般事我亲见就有几次呢。开宝中,一次今上病得很重,已不省人事。 太祖得讯赶来,亲自为灼艾。今上觉出疼来呻吟,太祖爷就先用艾试灸自己龙体。 从早晨一直守候照料到甲夜,见今上苏醒好转,方才回宫。” 程德玄还讲了两件类似的事。陶岱着实感动,出了会儿神才说:“程医官讲太 祖崩驾之夜,今上即刻奉召进宫。可王继恩讲,今上当时犹豫不行,是程医官一再 劝说才进宫。” 程德玄哼了一声道:“今上闻讯确是犹豫,说要和家人商议,是王继恩一再催 促,说‘再犹豫不决,大位将为他人所有’。今上才率我等冒雪进宫。” 陶岱点头道:“按情理测度,程医官所说,较为可信。只是程医官前次讲太祖 是突然发病,未及诊治便已驾崩;可王继恩讲,开宝九年十月太祖就病了,壬子日 还命他到建隆观设黄醮祈禳。” 程德玄作了会儿回忆状,又去拿了开宝九年十月的御医案来,说,学士请看, 确实不曾给太祖看病用药,至于设黄醮的事,就非我所知了。 “前次程医官讲,太祖发病,命王继恩来召今上。可王继恩讲,是太祖晏驾, 开宝皇后令他去召皇子德芳,他认为太祖生前决意传位给晋王,于是径赴开封府召 的晋王。” 程德玄有些慌乱起来,支吾说,当时很慌乱,王继恩说的是太祖病重还是病重 驾崩,已经记不确切了。 “若太祖已经驾崩,王继恩来召今上,程医官未得奉召,为何一同进宫?” 程德玄有些恚怒起来:“我跟随今上于藩邸,自然要侍卫今上进宫,承继大位。” 陶岱微微冷笑,掉转话头扯了几句天南地北的闲话,起身告辞说:“皇上教导, 修国史大事,颟顸不得。既然一时记不真切,就请好好想真切了,明日我再来找程 医官说话。” 陶岱在市肆买了一只万字纹银盒、一大一小两把铜锁。回到家中,就吩咐管家 将钦赐玉带供在书斋的条案上,说这是莫大的荣耀,定要保管周全,若有疏失,罪 过不小。转脸见桃娘投来诧异的眼光,只佯作不知。待见桃娘双眼红肿,料想从田 家回来后没少哭泣,不禁一阵心疼;不过于她会如此伤心,又有些讶异。 当晚陶岱一人在书斋呆到深夜,出来时将钦赐玉带用小铜锁锁在了银盒里,又 用大铜锁锁了门,吩咐说御物在内,以后任何人不得擅入。 第二天料理好崇文院和翰林院的事务,陶岱又弯到了医官局。那里的御医说程 典御不知为何没来,已遣人去找了。 第三天再到医官局,听说程德玄已不知去向。陶岱呆了一刻,盘算该找下一个 伥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