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适时地走出屋,于是和杨守一撞了个迎面。 杨守一心不在焉的样子,略一拱手便要过去。陶岱招呼说,杨副使这么匆忙, 有何喜事啊? “有个屁喜事。”杨守一粗口出嘴后,才看清招呼他的是陶呆,愣了一愣又拱 手为礼道:“啊,是陶学士。哎,你才有喜事啊,听说皇上对你编修的《太祖实录 》赞赏有加哪。说起来你还得谢我哦,当初还是我举荐的呢。” “还真是要谢杨副使。好吧,回头我请你吃酒听曲。” 杨守一颇感意外:“你可别诓我。” 陶岱笑道:“岂敢岂敢。那就今天酉时正,我俩在丹凤楼前会合,一道去会仙 楼吃酒听曲,我做东。” 会仙楼前面一周遭的曲尺朵楼,雕梁画栋十分华丽,后面正中是一座朱栏彩槛 的戏台。两人上了楼,在正对戏台的轩阁坐了,随即有堂倌送上福建官园香茗和间 道糖荔枝、广芥瓜儿、越梅、离刀紫苏膏等蜜糖果子。 陶岱要了六角八十一文一角的羊羔酒,又让杨守一点菜。杨守一咧嘴喜道: “今儿可让陶学士破费了。”随要了旋炙猪皮肉、子批切羊头、须脑子肉、爆煎鸭 肠鸡碎几样菜,笑说:“这都是我向来爱吃的。别看现在富贵了,还是爱吃这些劳 什子。” 陶岱知道今上任开封府尹时他就跟随左右,横行市肆白吃白拿,想必总觉抢来 的吃食香,也没兴致和他论吃论喝,便从上午的事入径:“今早碰面时,杨副使说 没有喜事,那也不至于有屁事哦?” 杨守一红了脸,憋了憋,还是气哼哼地说了出来:“都是从龙佐命的有功之臣, 却这般有厚有薄。王显升做使相,就算他在关键处出了力,也还罢了;可那柴禹锡, 哪点比得上我?一个无知泼皮,今儿竟升了宣徽北院使,还赐第宝积坊。我上知《 周易》下通《左传》,出奇谋划良策,定了乾坤,却只管个翰林院,岂不叫人窝心。” 杨守一和柴禹锡都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亲随,如今竟这般瓜分国家的要害膏腴! 陶岱气往上冲,便要出言讥讽,猛然意识到不对,急忙收住缰绳,就话问道:“王 显当时不过是个殿前司小吏,能出什么大力?” 杨守一自觉失言,遮掩道:“什么力不力的,我不过是一时气话,作不得真。” 陶岱一门心思要知道究竟,又问道:“杨副使满腹韬略,为今上谋划了哪些良 策啊?” “你问这做甚?”杨守一狐疑地看着陶岱。 “只是替杨副使不平么。来,喝酒,喝酒。”陶岱见杨守一起疑,忙替他斟上 酒。这时堂倌将一色碧琉璃浅棱碗碟盛的菜肴送了进来,味香色美直勾人肚肠;又 按吩咐下了轩窗的细竹帘,这样外面看不见里面,又不碍客人看戏听曲。 戏台上一个年轻歌伎唱罢两支小曲。一阵喝彩声中,红透汴梁的花宜奴翩然登 场,扭娇躯团团施了一揖,随即唱一支双调中吕宫的《醉花荫》,端的是歌喉婉转 如袅枝啼露一般,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杨守一喜得抓耳挠腮,咧嘴道,老陶你好会 享福,竟有这等好地方。我日常去朱雀门西的曲院街,那里遇仙正店的几个粉头虽 也不错,却比不过这花宜奴。以后我也要多来这里消遣消遣。来来来,喝酒吃菜。 今日承你的情了。 陶岱自田玉死后已惕惕戒酒,此时举杯相劝,只做个样子。杨守一却是来者不 拒,因此羊羔美酒大都进了他的肚,加上美色美声美味,不一会儿就醺醺然了。 陶岱怕杨守一有了戒心,又闲扯了一阵风月,直等他两眼迷离,才又问道: “适才所讲,我就是想不明白。王显一个殿前小吏,能做得什么?” “这你就不明其、其关窍了吧?殿前司是官家掌控侍卫亲军的枢纽,小吏固是 微不足道,但关键时,却可传颁圣旨,指挥禁军。” 怪不得田玉说“那天夜里,还有殿前司的人来传了两次圣旨,一直觉得有些怪” 呢!陶岱闻言恍然大悟,又劝了两杯酒后再行请教:“杨副使知《周易》《左传》, 那才是真才学,关键时刻,必能运筹帷幄,功劳当然更在王显之上了。” “那是自然。杨某早就料、料定,那年十月廿日,是今上大吉大利之期,早就 对、对诸事作了安排。要不怎么能那么顺、顺利,就定、定了乾坤。”杨守一的口 舌已不大利落了。 大吉大利之期?陶岱想明白了:那时太祖的亲信将领、掌管京师卫戍的党进被 派去征讨北汉,今上接管了京师卫戍大权,以程羽知兴元府兼判开封府;又举荐楚 昭辅领宣徽南院使,总管宫城;十月廿日又逢王显当值,可以假传圣旨控制殿前侍 卫亲军,京师握在了今上掌中,自然就成了大吉大利之期。 “那杨副使和一干从龙佐命的功臣,又是如何扶保今上继承大统的?” “那夜、今上匆、匆匆归来,已得了手。我、我等早、早已率人防卫周全,等 王、王继恩一到,便护了今上进宫。王继恩那、那厮还、还要讲什么虚套,让今上 和我们在直庐等,他先进去告知皇后。是、是老程言道:”便应直前,何待之有‘。 于、于是我等一拥而入。那宋、宋皇后可、可怜巴巴的还、还在等赵德芳,待见了 今上和、和我们,也只能管今上叫官家,吓得只求、只求保住性命了。“ 杨守一已不胜酒力,晃晃脑袋趴在了桌上。陶岱两眼怆然,望见的不是沾了一 头脸“须脑子肉”“鸭肠鸡碎”之属的杨守一,而是一个网结,后面还连着王继恩、 楚昭辅、程羽、王显、程德玄……一个又一个网结,成为一张巨大的网,网住的是 太祖,像一条垂死的鱼。 但到底是怎样弑逆的?“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今上时或避席, 有不可胜之状”:“帝引柱斧戳雪,顾今上曰:好做,好做!”烛影斧声,还有谁 知道当时发生的事呢? 他仿佛看到了被一群如狼似虎之徒围住的宋皇后———她虽为皇后,却只是一 个二十五岁的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