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卢多逊禀报完修史进展,长春殿中又响起咯咯的笑声。 陶岱跪在丹陛下,尽量将头垂得低一些,这笑声让他从心里发抖发颤,伏在地 上奏道:“《太祖实录》虽已草成,但几个关键处,当事人所述不相吻合,以致存 有瑕疵。诚如陛下训谕,自先帝归天,一些宵小之徒编造流言诋毁本朝。今若不能 澄清疑点,恐给居心叵测之徒留有口实。” “以卿之见,该当如何?” “臣愚见,能够昭示真相于天下的,莫过于开宝皇后。如能请开宝皇后出来说 句话,必能取信今人及后世,消除流言。” 皇上先“咯咯”轻笑两声,又戛然而止。殿中的静寂让陶岱觉得血液和时间都 一起凝住了,想自己这样做不知是对是错。 皇上终于开口了:“也好。神福,你去安排,明日领正副两位国史编修官觐见 开宝皇后。” 宋皇后是太祖开宝元年二月续娶,当时才十七岁,被称作开宝皇后,太祖驾崩 后移居后苑西宫。 卢多逊和陶岱随李神福绕过万岁殿———就是太祖崩驾之所,从西北的延真门 进入后苑。两人都是第一次进入皇宫的内苑,又端整了一回衣冠,眼光再也不敢旁 视,诚惶诚恐地行了一会儿,来到后苑西北角的一处殿落。 这里仿佛是一方死寂的深潭,一行人的到来,还有劲厉的秋风,都不曾激起半 点涟漪。陶岱不禁想在这里度日或死,自己会挑选哪一样? 殿堂中间挂了一张镶嵌玉珠的湘竹帘,十分光鲜,是殿中唯一没有蒙尘的物件。 帘旁立着两个有些年纪的宫人,帘后隐约有人。李神福向卢、陶二人示意是开宝皇 后。 二人恭谨叩拜请安。陶岱禁不住泪水盈眶,用袍袖拭泪时瞥见卢多逊的两眼也 湿润了。卢多逊说明来意,帘后沉默不应。陶岱知机会稍纵即逝,流泪叩首道: “臣受先帝大恩,虽不能结草衔环以报,但决心秉史官之公心公笔,直书史实以传 后世。纵然刀斧加项,不易此志。伏请皇后陛下告知太祖驾崩实情。” 李神福眉眼直立瞠视陶岱,但帘后仍沉默不语。陶岱正要再次恳请,帘后却传 出啜泣声,开宝皇后泣不成声地说:“那时的事犹如一场噩梦,我已记不得了,也 不愿再想。” 卢多逊和陶岱互相看看,不知该如何应答。少停听开宝皇后又说:“世间善恶 业必生果报。哀家近年一心向佛,勤修八正道三十七菩提法,离烦恼,出尘世,但 愿能解脱三界生死之果。以前尘世种种,于我已不存在。你等回去,不必再来。” 情势无法再行恳请,陶岱和卢多逊只得恭请皇后保重,叩首辞出。这时开宝皇 后对李神福道:“李都知,不日便是先帝忌日。哀家发愿用指血写一部《了本生死 经》,为先帝祈福。你回去禀明官家,先帝忌日,哀家要亲到开宝寺,将此经奉献 与佛祖。” 李神福应了,又引卢多逊和陶岱由原路出了内苑。回到前廷,李神福去回禀皇 上,陶岱向卢多逊请示国史该如何定稿。卢多逊显得心情十分恶劣,说了句:“弄 不清楚的,不写也罢。任凭后人评说好了。”说罢甩甩手自行去了。 陶岱反复回想觐见开宝皇后的经过。既然太祖崩驾之事对她是一场噩梦,是驱 之不去的梦魇,又怎会不记得了呢?可是除了拜佛修行,她什么都没说。 皇后的话里还有话吗?说“世间善恶业必生果报”,那么善恶何指?何来?又 如何果报?陶岱摇了摇头。若寄望果报,总不会不希望昭白于后世吧?“哀家发愿 用指血写一部《了本生死经》,为先帝祈福。”他想到开宝皇后对李神福说的话。 《了本生死经》是讲观内外缘起见法见佛,解脱生死的法要。“了本生死”,莫非 这经中有先帝驾崩真相的隐喻? 陶岱从崇文院集贤书库找了本东汉末支谦译《了本生死经》的抄本,带回家中。 经文不长,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却没看出任何奥秘。 出了书斋,在院中徜徉,猛然想到:开宝皇后是不是要将太祖逝世的真相偷写 在经中? 院中的菊花已开始凋谢,花瓣在肃杀的北风中飘落。一个黄衫女子正用苇席竹 枝,为残存的花枝遮挡凛冽的北风。陶岱怅然呆立,直到目光对上桃娘凄伤又含有 期望的目光。 陶岱近来已不大听曲了,常把自己反锁在书斋里,再有时间就亲自教导两双子 女读书,与桃娘说话总戒心惕惕的样子,便一天天生分起来。默然片刻,还是桃娘 期期道:“官人答应我,一修好国史,便挂冠携我归隐,泛舟彭蠡,寻桃花源去的。” 陶岱无言以对。他现在何尝不想离开这险恶浊世,携美人泛舟江湖、悠游林下, 但国史的真相,还有闻文清、田玉、薛居正……一个个难以瞑目的死者,又使他不 能中道而废。况且此时就是想抽身而退,还能做得到么?他天人交战良久,怅然叹 道:“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好是好,难啊!行路难!行路难!”随即转身趋去。 太祖忌日后三日,陶岱去了开宝寺。他和寺中住持算得熟识,托词瞻仰,观摩 了开宝皇后贡献的《了本生死经》。册页是黄绢面玉版纸裱褙,文字浓浓淡淡用血 写就。陶岱悉心揣摩笔体章法,及每页起止。了然于胸后,又手测了册页尺寸。翰 林学士之职便是为皇家制写各种诏敕表册,自然不乏同样的册页。 五天后陶岱又来到开宝寺,又编了词要观瞻开宝皇后血写的《了本生死经》, 兜来转去看了好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