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要在纸帛中暗通消息,陶岱就是个中高手。晚上关好书斋门,他就开始鼓捣调 包来的那册《了本生死经》。先用水抹了几处,未见异常;又小心揭开绢面,也无 任何夹带隐藏;将绢和纸分别对了烛光检查,仍什么都没发现。难道自己的推测错 了? 这血经必定要经过官家检查,想暗传消息会尽量隐秘。陶岱想了想,将首张册 页凑在烛火旁小心烘烤,没有变化;又换第二张,蓦地黄绢上现出了隐约的笔画。 他惊喜地轻呼一声,谁知却引来了敲门声。是管家李云福,请示一星琐事。陶岱没 让进屋就将他打发走了。 陶岱继续烘烤册页。绢面上显出了越来越多的棕色笔画,是一个又一个的字。 他接着烘烤后面的册页,第三和第四张册页也显现出了字迹。 他边烘边看。开宝皇后记述了太祖驾崩的情形。原来太祖是这样被弑的;皇后 赶到时太祖尚处弥留,还遗下这么一句半话;原来……那些可怕的推想都被证实了。 开宝皇后认为太祖还先被下了毒,而太祖和德芳的玉衣同呈异象,就是天示其冤。 要他查明其事,秉直书史,昭告后世。 怪不得宫人从远处窥见今上好似离席躲避、太祖拿了斧跌跌撞撞、如拄雪一般。 若是中毒发作,便会这般样子,宫人所闻太祖“好做,好做”的唤声,实则是“你 做的好事,你做的好事”。可为什么太祖和赵德芳的玉衣同是“温莹如出汤沐”呢? 难道真是天示其冤? 又有急促的打门声,还有桃娘焦急的呼唤,陶岱急忙遮掩了经书。一开门,桃 娘跌了进来,唤道:“你快逃吧,你做的事被李云福发觉了。他是今上派来监视你 的,这会儿已跑去告发了。” 陶岱怔住了。桃娘急道:“你还不信。你以为你做出趋附巴结的样子,就能瞒 得了人?那些人哪个不比你狡猾?李云福,便是李神福的本家兄弟,早就说你不受 笼络也好,正要用你去找那些证人证物,好一并除去。” 陶岱愈发被惊呆了,木怔怔地看着桃娘。桃娘低了头,艾艾道:“我、我也是 今上遣来的。我、我知道你在暗中修史,我没说。你快跑吧。” 陶岱猛然警醒,跳起身取过那只万字纹银盒,开了锁,拿起上面的玉带,哼了 一声,在地上掼得粉碎;揭开底幔,下面便是他这些天私下写的《太祖实录》,无 愧史官良心的真正国史,但现在已来不及将开宝皇后血经中的内容写进去了。他收 拾起《了本生死经》的册页放入盒中,抱起盒子就冲了出去。 冲到已全然凋零的菊花圃中,取过铲子挖了两下。不行,埋在这里会被搜出来! 他又抱了银盒提铲冲出宅门,一直跑到汴河大堤上,跑到他感悟史官要用生命去捍 卫历史真实的那块大青石旁,将装有青史和血经的银盒埋在了那里。 他将铁铲抛入河中,步测了青石和金梁桥的距离,然后跑回家中,把家人都唤 了起来,要他们赶紧各自逃命;又把两双子女拉到身边,嘱咐他们务必牢记“金梁 桥南东十九,青石旁边埋青史”。 子女哀恳他一同逃命。陶岱将子女拥在怀里心如刀割,恨自己平素没能和子女 更多相处、没能再多教些学问道理、没能为她们安排个前程,除了读书又没教他们 别的谋生本领,他们跑入这暗夜中会遭遇什么命运?可再不当机立断、一人舍身赴 难,那就一个也活不成了,况且还有比性命更珍贵的青史!他狠起心将子女一推, 瞪眼大喝道:“我若不死,官家岂能放过你们!还不快跑!记住,金梁桥南东十九, 青石旁边埋青史。” 陶岱转身回了书斋。桃娘斜倚矮几躺在榻上,旁边滚落一只小瓷瓶,见他进来, 惨然道:“这是前、前日李云福给我的,是两种最、最毒的毒、毒药配成的,命我 害、害……”话没说完,面上便露出诡异的痉笑。 陶岱中心摇摇,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木木然也不知 道自己在叫什么,心里却还明白,她一个弱女子,除了这样又能怎样?但桃娘弱如 游丝的一句答话更令他如遭雷击———“你为、为我寻到家、家人,好心……却送 进了官、官家的虎口。” 他呆傻了一样,直直地看着桃娘。那曾美如春花的脸已憔悴如秋后黄花,这时 更是诡异地痉挛着,两眼也可怕地翻了起来,一只手抖动着握住那块楚山玉佩,似 要举到眼前,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采菊……桃源”,突然两臂一张,玉佩落在 脸上,身子又抖动了两下,便挺直不动了。 陶岱胸臆为摧,扑到桃娘身边。他想对她说今生有负于她,对她说愿来生再携 手采菊东篱,乘舟去寻桃花源。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好像已不会出声了;他想 哭,可又哭不出,好像已不会哭了。 痴痴呆呆坐了一会儿,恍惚听见夜鼓声,不由得浑身一震:必得让那些人以为 史稿证物已然毁掉。他起身拔下书斋大烛,将斋中帷幔书籍点着,又摇摇晃晃走去 点燃旁的房屋,待再回书斋,火焰已蹿上了房。 外面传来人马的喧嚣声。陶岱没理睬背后的叫喊,走进了火中。他突烟冒火寻 到桃娘尸身,将她抱在怀里。周围的火舌已像巨蟒般往身上扑卷,又将四周都照得 火亮火亮的。他惊奇地看到:桃娘的口鼻冒着氤氲白气,那块楚山玉佩已变得温莹, 变得如出汤沐,还荧荧泛着晶光。 啊!太祖和赵德芳的玉衣…… 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附注 赵德芳即小说戏曲中的八贤王,在乃叔赵光义继位的第五年、年仅二十三岁就 暴卒了,史书未载死因,生前也未封王,官爵是同平章事、兴元尹。赵德芳之兄赵 德昭则在赵光义继位第三年八月被逼自杀。 宋太宗朝曾三修《太祖实录》而不成。元根据宋太宗朝《太祖实录》稿和仁宗 朝《三朝国史》而成的《宋史·太祖纪》,于宋太祖之死便只“癸丑,帝崩于万岁 殿”一句。清毕沅《续资治通鉴》以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残本为基础,在 前面有“冬十月,帝不豫。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醮。是夕,帝召晋王 入对,夜分乃退”三句。 宋皇后命王继恩召赵德芳而王继恩去召晋王赵光义事,见北宋司马光的《涑水 纪闻》;太祖玉衣“玉色温莹如出汤沐”和“烛影斧声”的记载出自宋太宗子真宗 朝僧人文莹的《续湘山野录》;张守真和黑杀将军事出自《三朝国史·符瑞志》。 南宋李焘修《续资治通鉴长编》时均引用或录入。 王继恩、程羽、王显、楚昭辅、杨守一、柴禹锡、李神福等人事分见《宋史》 各人传记。程德玄事散见《续资治通鉴长编》。推算晋王大吉大利之期和事先做部 署事参见《宋史·方技传·马韶》。 《宋史》记薛居正之死“遽出至殿门外,饮水升余……偃阁中,吐气如烟焰”。 杨信和田玉事见《宋史·杨信传》,记杨信之死“信未死前一日,暗疾忽愈。上闻 而骇之,遽幸其第”。负责京师卫戍的太祖亲信党进的死也十分离奇:缘宋太宗提 议领兵出征,刚离京太祖即猝死,随被贬外放,到任所后卧被内掖了一条蛇(《宋 史·党进传》)。 砷类毒药受热会蒸发,在光滑表面形成白色的砷氧化物层,这个“砷镜反应” 至今仍是鉴定砷化物的一个有用方法。砷化物是自古最广为使用的毒药,如砒霜是 三氧化二砷:“鹤顶红”是带杂质的红色三氧化二砷天然矿,也叫红信石或红矾; 毒砂是硫砷铁矿;信石是天然砷华矿石,也称砒石,升华后的白色粉末即砒霜。一 些生物碱类毒药如番木鳖或马钱子(含番木鳖碱和马钱子碱类)、断肠草(含多种 吲哚类钩吻碱)、乌头(含乌头碱、次乌头碱等)中毒会出现瞳孔散大或翻眼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