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传枪前脚刚走,支书丰财后脚就进了家门。思民从村东自家老宅院里出来,摸 黑往支书丰财家赶。傍黑前传枪找到丰财家,传枪说,思民安灯哩,他看抹布缝不 成裤,看咱支委不是干部。他球能哩,他不跟咱党(支委)商量,就想安路灯,他 球能哩。丰财媳妇说,是哩是哩。传枪要找丰财统一意见,看支持不支持。丰财去 了村西省道边帮人征地建木材加工厂。传枪就站在丰财家院落里,与丰财媳妇说话。 思民他球能哩,离了党(支部)他办得成事?我看是想捞好处哩。丰财媳妇摘着秧 子上的花生,说,是哩是哩,没好处谁干?他有好处捞呗。传枪看丰财一时半会儿 回不家来,昏暗下来的暮色里,抖抖披着的中山装,转过略显苍老的身坯,走到门 楼下,略有所思地磨转身,对丰财媳妇说,他思民,办党(支部)的难看哩。丰财 媳妇看着传枪隐去在暮色里的背影,呆怔片刻,继续手中的活计。 支书丰财喝高了点。老皮是丰财的绰号。皮,疲沓,皮实也。慢慢腾腾,从村 西到村东,别人走了两个来回,他一趟还没走完。在唐庄,长辈人喊他丰财,平辈 的关系厚的叫他长官,老皮,皮支书,皮电工。慢慢腾腾的皮支书爱喝个小酒,早 晚开辆红昌河车兜兜风,车到人后猛一按喇叭,让寡妇卢堂家惊惊诧诧。人皮,话 也短。五十露头的年纪,原来煮熟的红薯样的脸膛,酒一高,就泛起酡红,话倒讲 得利索了。 思民下了班回来清扫清扫老宅院,安顿好老爹,吃过晚饭就赶到了丰财家。关 于路灯,这之前俩人在电话里通过几回。好像话都说透了,又好像语焉不详。思民 先还以为传德找他,是村支部商议了的。告示一贴,思民隐约觉出这看似简单的事 儿似乎有点复杂。加上县里又开展新一轮“解放思想全民创业跨越发展,忠实实践 科学发展观”大讨论活动,单位忙乱,顾不过来。思民就想让村委把路灯的事挑起 来,至少多参与参与,出面动员动员,譬如村组干部入家进院收收集资款。事实上 告示贴出来,支书丰财就去继富代销店交了自家的集资款,又捐了20元。丰财呼噜 呼噜喝着搪瓷缸子里的茶,褐红色茶垢锈满了缸子内壁。弄懂思民的来意,那脸膛 上的酡红就一点一点褪着。丰财终于开口说了话:“安路灯?我看复杂哩,球,不 好办哩……”思民说:“咋复杂,都是咱自家爷们儿。不说当着支书,爷们儿为爷 们儿,也该想法儿挑头把灯架起来。”丰财噗———吐出茶叶,看着思民:“我说 叔佬哩,现在的爷们儿已不是那爷们儿。咱村干部算个球哎,你不是也听说了,有 田有钱他不求你,走南闯北他不理你,有了事情才找你,解决不好就骂你,稍有偏 差就告你……要在集体,安个灯,算个球事啊!唉,叔佬,你侄这支书当得窝囊啊 ……”昏黄的灯光下,丰财眼里似乎有点湿润,脸又埋进搪瓷缸子,呼噜噜,呼噜 噜。思民知道丰财说的那段顺口溜,是县民政局长在乡里当书记时,写的一篇调研 文章,题目好像叫《关于新时期乡级财政和村级集体债务的现状思考》,发表在《 领导研究》上。主要内容是说乡级财政村集体经济欠账及乡村干部与村民群众关系 紧张,里面有这么一段。文章发表后在县里挺轰动,前县委书记在全县三级干部大 会上还作了引用。且不论这顺口溜是否带有计划经济色彩,但就思民所认识的乡科 级干部中,把实际工作抽象概括到理论层面形成有见地的文章的,少之又少。应了 那句官场上流行的老话,中央省里出思想,市县乡里出问题。想起前几年乡村县里 干部,在老百姓心目中挺不咋样,作为其中一员的思民就止不住心酸,滋味复杂。 回过神来,思民漫不经心地感叹,“村里要能把灯安起来,也省球麻烦了……” 丰财立时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地看着思民:“咦,我说叔佬,你当村(委)里不 想安?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哩,积累几十年的村集体经济,早在30年前不就被老夯 们分了个吊毛净光!……这些年村里欠的那账,光建校款,光建校款,唉……”丰 财摇头摆手。丰财先前干村电工,接支书才有七八年,接下支书也就接下了一屁股 欠账。丰财到县里开会,跟思民在小饭馆喝酒时曾露过这档子事。思民突然想起公 粮免征那年,县电视台的下去采访春季麦田管理,在崔坝的麦田里丰财对着镜头一 连声说,公粮也不叫收了,公粮也不叫收了……围观的村民闻出那话不对味,就一 片咳嗽、嘘嘘声。思民知道,丰财在愁村里那一屁股欠账咋还。 坐在一边一直不吭声的丰财媳妇,突然插进来问:“思民叔,你捣鼓着安灯, 你不少得好处吧?”丰财狠盯了媳妇一眼,媳妇噤了声。丰财懒懒地躺倒沙发上, 闭上眼。看丰财似要泛起酒劲,思民怏怏站起了身。 大天似筛,繁星如孔。星孔里注下黑沉沉的夜,让唐庄人的梦里又多几分悬念。 支书家外黑漆漆的胡同里,思民走得仓皇。思民知道,村集体那一屁股账里,有白 的,有黑的。白的是各种叫不上名目的收费,还有建校,修路等等;黑的则如这夜, 黑得看不见尽头。否则你没法解释传闻中那些钻窟窿打洞花十几万几十万弄个书记 乡长当当的初衷,以及那些马德和张二江们。思民抬头看见村背后几里外的高速公 路出入口上空,灯光把夜空耀得昏黄,越发衬得这唐庄的夜,黑得酒秽般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