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露时节的唐庄有点邪趣。秋天在唐庄的上空走走停停,夜晚奇冷,正午奇热, 夏天似乎要出门远行,冬天却隔着门槛要拽住进来喝一杯,不咸不淡的秋天尴尬地 倚着门框,天气热一下冷一下没个正形。八月十五的时令早过了,麦种没有下地, 路灯也没有安上。这让急着安灯的人心里起了疙瘩,不想安灯的人等着笑柄。安灯 的集资款交上了百分之五十余,大多是临街住着的,腊月里失了把的,腿脚不便的 老头老太们。村庙西的,支书胡同里的,背街胡同里的大多没交。黑占没交,唧溜 没交,红格没交,传枪和他儿子们都没交……中秋节后天气反常,思民接老爹老妈 回县里,省道边碰见开着机动三轮车下玉米地拉棒子的传德。说起路灯,传德闪闪 烁烁之间有了撤腿的意思。不大抽烟的传德跟思民要了根烟抽着,思民,不是咱爷 们儿说……泄气话,难哩,复杂哩,有人伸腿使绊子哩,吊脸子哩。爷们儿……我 ……没法说。 心领从睢县把电话打过来,话直截了当,思民哥,咱庄路灯的事我考虑了一下, 白(别)安了。中秋节回老家,听到不少议论,你也听说了吧?咱出面一安上,还 不把村委的面子闪了,把人脸闪了,人不高兴哩。我反复考虑,要么不安,要么咱 在外混的拿钱安,不让村里人集资拿一分钱!……思民心里窝窝杂杂,电话里重复 了安灯的初衷,不能再惯着乡亲们等靠要,惯到啥时是个头?电费维护费咱能年年 替他交?…… 思民原以为事儿简单,没想落到实处如此复杂。思民是想实心实意为乡亲们办 件好事,设想会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交上集资款,剩下百分之十的贫困户和百分之十 的扯淡户留下的缺口,由自己联系动员唐庄籍在外的人士捐资补齐。 百分之五十六的比例出乎思民意料。 初冬时节的某个早晨,两个代销店先后打来电话,问思民路灯集资款咋弄?有 人来索要了。思民沉吟着……退钱?噢,退吧,先退了吧……以后再说。思民心里 嘀咕,还是黑占说得对,应该叫年薪一二十万、连县长提起都骂娘的老表那类把钱 拿出来,把灯安上,垄断行业制造的分配不公,正搅扰和谐,上面不会老睁只眼闭 只眼的…… 不管怎样,支书老皮与思民私人关系还是不错的,老家里有什么事老皮跑前跑 后没少忙活。人在医院躺着早该去瞧瞧了。抽个空当思民拎上礼物进了病房。皮支 书腿上并没像思民想象的裹着绷带,可是人躺在那儿至多能欠欠身子。思民问究竟 伤着哪儿了,支书老皮咧嘴不好意思笑笑,说了句唐庄成语: “拉(l á)住老夯那地方了……” 思民一愣,随之意味复杂地笑了,笑得有点艰难。1947年的唐庄老夯20来岁,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仲夏之夜,不知是践约还是单向意愿,老夯前往紧邻唐庄的董庄 钻研董木匠家媳妇。不料被外出干活回家的董木匠无意堵在院落里,砰砰的院门声 里,老夯慌忙翻墙逃遁,慌乱中被嵌在土墙上的碎碗(瓦)砾子划破了睾丸,躺在 野外看瓜庵子里疼痛得哎哟哟嗨,哎哟哟嗨。慑于董家算账的老夯第二天逃往了外 乡,直到1948年淮海战役的炮声消失以后才返回唐庄。返回唐庄的老夯尖削削的鼻 子上添下了个疤,一身野气。有人说外逃的一年多里他干了老抬(土匪),有人说 他当了中央军的伙夫,但没有人能够证实。只是让老夯没料到的是几十年后他那类 风流韵事,在中国的城市里会浩浩荡荡,也传染得乡村跟着羞羞答答应和。更没料 到数年后的生产队里,让他饱尝了董家父子的老拳,为那风骚夏夜的“超男”壮举, 尤其是“文革”中以漏网的“顽杂”罪名,付出了不止两根肋骨的代价。这让后来 居上的同志们惋惜他生不逢时。但其民国时期的风流韵事,一直在唐庄和邻村私下 流传,并被老少爷们儿演绎成彼此意会的唐庄典故,村前小学的教师将其提炼为 “老夯裤裆”,遂成唐庄成语。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年,老夯便急不可耐地偷偷拱着 生产队的社员分田单干,遗憾的是应者了了。否则,那张广为人知按着血色手印的 分田单干契约,不是出自安徽凤阳的小岗村,而是豫东的大唐庄了。世无英雄,也 没让竖子一夜成名。老夯没能成为分田分地的英雄,没能成为被当下左派人士在说 起三十年改革时,所指责的分田单干,就是将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性充分释放出来的 英雄。但这并没影响后来的老夯成为县里披红戴花的养殖专业户,而风光一时。曾 风流匪顽,风光一时的老夯如今垂垂老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佝偻成虾米状。自从 做建筑包工头的二儿子因为赖账被山东曹县人做了以后,风烛残年的老夯似乎精神 出了问题,总疑心自己有病。每天去另一个紧邻唐庄的任村看个体医生,打一吊瓶 和一小支针剂。接下来便是神神道道自言自语,凑近的人也听不明白其语何意。让 人感叹黄淮大平原上世事的沧桑,人生无常。据说老夯也是架设路灯的拥护者,就 是集资款不交。傍黑倒背着双手踽踽在从任村回唐庄的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磕磕 绊绊中念叨:“日他姐,这路,要像城里,有灯照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