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的羊角畔就像掺了白糖的冰,晶亮透明,天空蓝嫩蓝嫩的,海水碧透碧透 的,空气也是腥甜腥甜的。海上造船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传出老远。可大部分船都出 海了,畔上空荡荡的。畔上有个叫老二的出海了,老二媳妇就在场上晒墨鱼干,老 三掮着犁走过来了,说,嫂子,晒场呀。嫂子只“嗯”了一声,就又低头干起了活。 春天的羊角畔空空落落,造船的声音一停,空气就寂寂然,岑岑然,仿佛老僧 入了禅似的。老二的船已走了近一个月了,媳妇又没孩子,在家里好不孤单。孤孤 单单的就想着心事,可是黄海是浩渺的,它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太大了。有一次, 她听老二说,在船上他见过韩国女人和日本娘儿们。可是自己出门跑过最远的路, 就是去大姨家,翻个小山,再翻过一个小山就到了。女人深知自己的男人走了好长 时间了,而春天的天又老长老长,没有尽头。她不是个饶舌妇,从东家走到西家。 所以耽溺在家里摆弄那些墨鱼干鲅鱼片,就很孤独。这时小巷里传来货郎鼓的声音。 每年春天,货郎都会来畔上兜售他们的洋货,什么针头线脑呀,围巾手帕呀,铜盆 皂盒呀,苏打烧碱呀,走街串巷,声音异常亲切招摇。畔上的胡同,像布迷魂阵一 样,纵横交错。畔上的女人又多,均吃鱼玩水,长得又俊,所以货郎一来了,就拉 不动腿了。女人全从家里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孩子。货郎就把他的东西摊出 来了,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块手帕,一枚顶针,女人看了又看,戴了又戴,装 着要拿走的样子,货郎急了,你们还没开钱呢。货郎见女人在逗他,也就红了脸。 畔里的女人,是吃鱼长大的,因而都极度丰满,就像那鱼肉一样白嫩嫩的,馋人。 女人风卷残云一般卷走了一些东西,这时老二媳妇才过来了。老二媳妇一来, 那货郎端量了她半天,这女人长得那身坯脸蛋儿不胖不瘦,温静静、水润润,声音 也甜丝丝的。大哥,进屋喝水吧?哦,不渴,不渴。你买货吗?我看这手巾就不错, 买一条吧。女人看他那脸可能半年没洗,云一块雾一块的,那黑髭乱糟糟,咋咋呼 呼的,有一种野性的美。看老二媳妇仍在端量,又说,买一条吧,我给你便宜点儿。 货郎摇着货郎鼓一样的头,东张西望地看那些女人走远了,就诡秘地说,快买快挑, 她们走了,我给你便宜一点儿。女人有些慌张,脸色醉红,乜斜着眼儿看着货郎, 大哥,你好洗脸了。卖卖这些东西,到对面河里洗去。反到河里洗,我家里有水, 我给你端去。不用,不用,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四海为家。这女人就要进门端水去, 又被货郎一把扯了回来。货郎是故意扯女人那有酒窝窝的小手儿,可能扯重了些, 女人就“哎哟”一声,那声音很低,就像小猫咪咪,小鸟依人。货郎知道自己做错 了事,就又低头鼓捣他那些小东西。这针你多拿点儿吧,日本货,手头紧就先放着, 不用开钱。女人咬着嘴唇低头不语。胡同静静的,没有人声,也没有鸟语。货郎把 货郎鼓拿起又放下,没摇。 女人说,你这走村串户的,真像我那口子,早晚没个家。我晚上在草垛中扒个 洞就行了,男人嘛,四海为家。女人就想起老二,他的家在海里,那海老大老大的, 看不到边际。女人抖抖胆问,你就不回家看看嫂子?哪有嫂子,人家看我闲云野鹤 一般,心就野了,被另一个货郎勾走了。女人的心针扎似的,嗯,嫂子也太那个了。 唉,有什么办法,女人水性杨花,有啥办法。 胡同刮来细细的风,墙上的茅草在幽幽地动。女人跪下来,在细细地翻着那些 小玩意儿,她猛然看到货郎的裤子开裂了,就无意中把手伸过去,摸了一把,那脚 脖黑漆漆的,比铁还硬,多壮实的男人呀,不差池我那口子,女人的心扑腾一下, 就像一枚石子扔进海里。女人终于回过神来,说,大哥,你那裤腿裂了。没有办法, 走山趟水刮裂的。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咋脱呀,我就这一条裤子。女人转身踅回 了家,拿出自家男人一条裤子,说,你先换上。女人就背过脸去,货郎匆忙把那条 裤子扯下,又把这条裤子换上。女人羞答答的,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拿回家缝去。 约个把时辰,女人没出来;再过个把时辰,女人仍没出来。货郎忐忑不安,进去看 看吧,又担心这货,更重要的那是个陌生女人家呀。看看天晌了,烟囱旋出袅袅的 炊烟,一股葱香味荡漾在小胡同里。这是一条静僻的胡同,大批女人走过之后,只 要货郎鼓不再响,是很难有人发现货郎趴在这里。 门吱扭响了,女人出来了,端一卷热气腾腾的油饼,双唇轻启,大哥,你吃吧。 货郎迟疑,那裤子呢?瞎不了你的,我过晌就缝。货郎抓起几件东西,就往老二媳 妇手里塞。哎,哎,不用,不用。东西就掉到地上,女人却把饼搡到他手里,快吃 吧,别婆婆妈妈的,让人见了笑话。货郎就战战兢兢大口大口嚼起了饼,眼泪吧嗒 吧嗒掉了下来,他已好些年没吃这饼了。女人又想起自己的男人,茫茫大海里,谁 给他烙饼呢,可怜见的,货郎与自家男人都是天涯沦落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 何必曾相识。 女人看货郎那野蛮的吃相,就说,大哥,你是不是走过好多地方?是的,城里 乡下、天南地北,我都去过。你们男人真行。眼里就漾出羡慕的轻泪,可别托生个 女人,就这么整天圪蹴在家里一辈子。可也是,货郎张着油光光的嘴巴说,我到过 好多地方,女人都是这样。黄海有一个小岛,那里的女人至今没看见毛巾是啥样子, 多大的女人也不知自己长得啥样子,急眼了就趁晴天的时候,到小溪边照照自己的 影子,那就是她们的镜子。我第一次到岛上,只带过一面镜子,这镜子从这家传到 那家,又从那家传到这家。后来那镜子就碎在一个女人的手中,那女人长得比猴子 还丑,因为她妈生她时忘了生鼻子,她就把那镜子随手扔进大海里。 大哥,你真会编故事。女人莞尔,神往于此。 货郎复又仰起油光光的嘴巴,龇着一口大黄牙说,我还去过一个地方,是个山 沟里。那个村里只一家有毛巾,还是一个新媳妇从外面带去的。刚去那山沟,沟里 都不知那毛巾是干啥的,买回家里全当了围巾用。有一个女人,几乎倾家荡产,偷 偷买了一条,被男人发现了,非逼她送回去。可那地方我大致一年才去一趟,第二 次去时,知那女人被男人逼的,用那毛巾上吊自杀了。我刚到他们村,那男人就拖 着一根大木棍追了出来,开始我认为他是吓唬我,哪知一棒子就上来了,开了瓢, 血淌到我脑门上。老二媳妇的心像小鸟一样,扑棱一下,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赶快 还手,看你壮实的。我没还手,只把一粗的木棍一撅就断了。那家男人直吆喝,我 还留着挑水用呢。我随手给他扔下几个钢,就走了,至今好多年了,再也没去那村 子,我对不起那媳妇。说着男人就哽哽咽咽地哭了。哭了一会儿,货郎这才看老二 媳妇端着一碗水,笑盈盈地出来了,大哥,你是个好人,把这碗酒干了吧。货郎一 饮而尽。借酒浇愁,他想忘记那个上吊的媳妇,反打开了话匣子,都是走江湖的, 我的女人就是被一个货郎拐走的,那货郎我认识。他嫉妒我每日卖货比他多,占了 他的地盘,就断我的后路,让我后院起火,拐走了我老婆。我知道他们在哪里鬼混, 但我决不和他一般见识,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所以,我的货一进村, 就被一扫而光,成就成在物美价廉,人活着得讲点义气。同情,可怜,好个无家可 归的大汉,女人的眼圈都红了。货郎说,担子里的东西,你随便选吧。不用的,现 在家里还不缺,等用着再和你要,你也是还会来的嘛。女人用会说话的大眼试探他。 货郎爽快接答,是的,会来的,冲你也会来的。一句话,女人潮红了脸。晌了,我 再到别处走走去。货郎很精,听到街头有了杂沓的脚步,害怕上眼,就支吾着走了。 女人在后面轻声低语,别忘了到对面的河里洗洗脸。货郎说,放心吧,我干吗守着 河水不洗船。拿眼就向女人瞄了瞄。 街头陡然扬起货郎鼓清脆愉悦的声音,那是一种酒足饭饱的声音,一种老于世 故的声音。纵然再过一个世纪,那声音还音犹在耳。 看到货郎那魁梧的身影迤逦远去,老二媳妇嗒然若失地关上街门。上山的人回 来了,赶海的人回来了,花喜鹊也从田野噙着食飞回来了,窝里有它们的孩子。女 人恨自己的男人,出门就忘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