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晚,货郎在畔上歇息了,繁星满天,点点滴滴,好像要掉下来似的。这是他 第一次在畔里过夜。他在一个荒废场院小屋里卸了担子,摇响了今晚最后一次货郎 鼓。老二媳妇听到那声音就知道货郎在那场院里。畔里有很多场院,入冬时就不再 用了,只等来年夏天麦上时。每个场院里差不多都有一个小屋,半年闲,入晚就成 了走村串户、卖渔网、买桐油、造船修帆的人落脚的地方。货郎在小屋安顿好了, 就踱出屋子,用火镰打火,燃起一袋烟。这时就见有人影鬼鬼祟祟地过来了,到了 跟前,才看到是上午那媳妇。就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有货郎鼓吗,它指引 我的。你也太大胆了,让人看见———这有什么,我不来你吃什么?自己做呗。还 逞啥能,锅呢柴呢水呢?你咋做呀!货郎说,兜里还有几个比石头还硬的饼子。女 人就把挎着的包袱打开,有一种玉米的馨香,还有鲅鱼那种独特的腥味。女人说, 还迟疑什么,快吃吧!货郎激动得不会说话了,这怎么好呢,怎么好呢…… 大哥,你边吃边给我讲故事吧。货郎说,有一天我到一个村子,也落宿在场院 的小屋里。就看场上挂起了白幕,人头攒动,看了一场《南疆村的妇女》,是说抗 美援朝的。哎,大哥你真抖呀,这走哪走的,什么光景都见了,还遇不遇的看场电 影儿。我们这里盼星星盼月亮,半年能来一场就不错了。货郎接着说,那晚看《南 疆村的妇女》,全是说你们妇女的,一个妈妈看入了迷,把孩子丢了,到处找不见。 第二天有人告诉她,在邻村的电影场见到他,第三天又在另一村的电影场见到他。 我也看到那孩子,瘦骨伶仃,帮着放电影的师傅挂幕拉绳,快乐着呢。有一次,我 就问他,不想家吗?看电影儿,想啥家,看人家潘冬子,死了老娘,走了父亲,多 坚强呀。《闪闪的红星》,我看一百遍也不厌!听说那孩子被放映员送回家,就又 跑了回去,后来就成了放映队的流浪兵,和我一样,四海为家。嘿嘿———哎,我 说,大哥,真好玩呀,天天看电影儿,那不就像天天过年吗?哎,我说,大哥,你 还有什么故事,快快讲给我。故事多着呢,刚才说的是一个孩子,还有更迷人的呢。 说是一个女子,长得非常漂亮,电影一到村,就羞答答地找村支书,要请放映员来 家里吃饭。一来二去,那女子就和放映员熟了,想嫁人家。可人家有女人了,女孩 的父亲是大队会计,就劝说,算了,看一场电影40元,咱村里一年的结余能看几场 电影呀。我看你不是看电影,是在看那小伙子。女儿就哭着说,人家多好,天天看 电影儿。大队会计说,天天看电影有什么用,好看不中用。你嫁给他,还能天天陪 着他放电影?不陪他,我可让他每放一场电影,就回来讲给我听。大队会计毫无办 法,后来18岁的女儿,终于追上了一个40多岁死了女人的放映员,非他不嫁。老二 媳妇“嗯”了一声,以泪洗面。哎,大哥,你说我们女人多么可怜见的,天天三门 不出四户的。来场电影,来个马戏,来个盲人队,快乐得半死似的。货郎说,我就 去过那么一个村,正好来了盲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盲人看不到人,但女人们可端 详他们。我那天挑子里的东西卖得飞快,雪花膏一瓶一瓶地就走了。女人把脸抹得 厚厚的,还扑了胭脂儿,风摆柳地就去了。盲人们正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前 面是好多的人,男人,黑压压的。这村的女人就踮起脚尖看,盲人决看不到他们, 只是自顾自旁若无人地唱。这时只听底下一女子陡然扬起女高音,嗓门儿扯得很细, 全压过盲人们的歌声。盲人队哑声,说,有能人了,咱们卷铺儿走道吧。盲人认为 这一定是全村最俊最风骚的女人,盖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她在,我们还在这里 显摆什么,这不是圣人面前卖字画吗?盲人们退避三舍。惊回首,明眼人一看,原 来那女子也是一盲人,后来她就加入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走村串户,四海为家。 哎,大哥,你还会用不少的词儿。都是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学的。货郎说。 月亮出来了,从黄海里一直照到岸上。多好的夜晚呀! 大哥,你真能,活脱一个故事篓儿。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扛驴蹶上西天耕 (经)过大地的人。你男人不还见过韩国和日本女人嘛。咱们坐着这球儿是个圆的。 哎,畔上好长时间,没再来一场电影了。我从北边过来,北边的村正在演《南疆村 的妇女》,过不久就会来这里的。女人心里激情涌动,春潮澎湃。 晚风吹来黄海呢喃的涛声,老二媳妇神往于“南疆村的妇女”。她虽不能在海 上见到朝鲜女人,但她能从电影里看到。就问,大哥,你天天走南闯北,看过多少 电影呀?挺多的,但都记不住。我就羡慕你,山也看过,水也见过,北面的风,南 边的雨都经过,就没去过县城?去过,当然去过。听说那里的女人,都穿高跟鞋, 身子颤得比蛇还柔。穿什么鞋我不知道,但那腰细的,来一阵风可真能刮断似的。 县城的地光洁锃亮,天天都有人扫?听说还有天天打扫茅厕的?是的,都是乡下人 来干的。他们是不是晚上才热闹呢?晚上灯火通明,就像咱们白天。唉,生个城里 的女人真好!老二媳妇叹了口气。老二媳妇热灼灼地看着货郎,动情地说,哎,你 说,到县城好远吧?过了这座山,再过两座桥,转两个弯儿,差不多就到了。城里 是不是有好多的电影院?有的,天天演。花钱吧?花钱,每天都放。做个城里的女 人多好,天天看电影。哎,要不大哥,哪天你也带我到城里走走,我想做个头呢? 你头发挺好看的。我想把这辫子扯了,盘个髻。 天愈来愈晚了,货郎也用了饭,千恩万谢。老二媳妇恋恋不舍地回来了,想不 到黑塔狗熊般的货郎经历那么多事,还去过县城。难道天南海北的就是他们男人的 命,我们女人就该呆在家里。晚上,灯下就给那货郎细细密密缝了裤子,一想到那 黑漆一般的脚脖儿,女人又眼泪婆娑了。睡觉中,她梦到了那男人,被一条大黑狗 追着,扯掉了裤子,露出了黑黢黢的肉,钢铁一般结实。醒来后,看到油灯点着, 货郎臭烘烘的裤子还压在她腿上。唉,明天该给他洗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