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坎贝尔,法国西北诺曼底大区名城。刚进入十月,萧瑟秋风已为整座城市铺上 了金黄落叶。 这个早上,思宁刚走出巴黎戴高乐机场海关,就看见一位中年华人男子举着纸 牌,上面写着“上海刘思宁小姐”七个大字。男人向思宁自我介绍:“陈鲁年,坎 贝尔法语学校副校长。”他身边还站着几位与思宁年龄相仿的中国学生,看样子是 乘坐其他航班刚刚抵达巴黎。 思宁迫不及待问陈鲁年:“陈老师,您马上带我们去逛巴黎吗?是不是先去看 埃菲尔铁塔呢?” 陈鲁年笑着摇了摇头:“刘思宁,要知道你们是来法国留学的,不是旅游,我 们现在马上去坎贝尔。” 思宁和另外几个男孩女孩脸上露出失望表情,无奈地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跟陈鲁 年走。他们大多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出国门,又不懂法语,几乎没人敢对陈鲁年的安 排说个不字。思宁连巴黎的天空都没看上一眼,因为去坎贝尔的火车就在戴高乐机 场地下层,不用出机场。 中午时分,火车到达坎贝尔,陈鲁年去停车场开来一辆中型面包车,将这群中 国孩子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拉到了法语学校。 思宁没有看见漂亮的童话小屋和绿色草坪,眼前这栋三层楼房那斑驳的外墙和 掉光了油漆的木质百叶窗,如同饱经岁月风霜的老人披了件破衣裳,佝偻着身子迎 候思宁和她的伙伴们。 陈鲁年说:“这里就是坎贝尔法语学校,你们先认识一下,往后我不可能天天 开车接你们,好在你们的住宿处都离这儿不远。” 有个叫健健的男孩打了声口哨,一脸不屑问道:“陈校长,我们可不是要饭的 难民。留学中介公司说法语学校设施一流,依我看,这房子早该让推土机推倒了, 什么破学校!” 健健的话引来同伴们一片附和声,思宁拿出从上海带来的中介公司资料递到陈 鲁年面前:“陈老师,这儿有照片上的小洋楼吗?花园草坪又在哪儿?” 陈鲁年尴尬一笑:“别忘了这儿是法国,在法国人眼里,越是古老的东西越有 价值。这栋房子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历史意义,现在你们能在这栋楼里学习, 应该感到幸运。” “幸运?我们的爹妈花了好几万块钱送我们来法国留学,不是来住破房子的。” 健健寸步不让,脸色胀得通红,像只好斗的小公鸡。 “就是嘛,这样的危房当学校,出了事怎么办?”有两个女孩跟在健健身后嘀 咕。 思宁此刻想起母亲给她看过那本存折,里面的钱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现在这 些钱很可能已被中介公司和陈鲁年联手骗走了不少。她突然悲从心起,蹲下身子伏 在行李箱上哭了起来。 陈鲁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群中国孩子都来自大城市,个个脑子 很灵活,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好糊弄。于是陈鲁年换了副面孔好言相劝:“同学们, 如果大家不满意这个地方上课,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嘛。可今天时候晚了,我得先送 你们去各自的住宿点,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 经过长途旅行的少男少女们早已疲惫不堪,陈鲁年的话让大家意识到远离父母 身处异乡的现实环境,不可能由着性子撒娇。健健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思宁也擦去 了泪水,男孩女孩一个个跟在陈鲁年身后重新坐上车,像一群无助的羔羊,在牧羊 人的指挥下进入羊圈。 陈鲁年将车子停在一幢带院子的二层小楼门前,车门还未打开,几条半人高的 狗狂吠着冲向汽车,竖起前爪贴在车窗上。思宁吓得大声惊叫,随即看见一位七十 多岁的老太太走了出来,那些凶狗才乖乖摇着尾巴散去了。陈鲁年招呼思宁下车, 一边迎向老太太:“索菲太太,这就是您的新房客刘思宁小姐。” 思宁用刚学会的法语向老人问候:“Bonjour ,Madame(您好!夫人)。”索 菲太太笑了:“Bonsoir ,mademoiselle(晚上好,小姐)”。思宁不好意思吐了 下舌头,明白自己把问候语时间搞错了。 索菲太太把陈鲁年和思宁让进底层客厅,很快收起脸上笑容。沙发边的茶几上 已放着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索菲太太请陈鲁年翻译她的话:“今天是10月4 日, 房客必须交清全月200 欧元租金,以后每个月4 号交房租。” 思宁呆呆望着索菲太太,上海中介公司叶小姐口口声声说已为她安排好住宿, 谁想付掉好几万块钱竟然还不包括在法国第一个月的200 欧元房租。思宁无奈转身 走到客厅一角,撩起外套,用力撕开内衣下摆处一个被缝死的小口袋,那里面是母 亲给她的全部现金1500欧元。思宁拿出两张翠绿色的100 欧元票面纸币交给索菲太 太,又按老太太指点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这才有权利走进属于她的暂时栖身处, 客厅边一个12平方米的小房间。 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床头放着一张老式雕花写字台和同样雕花的靠背椅,对 面是一排壁橱,拉开橱门便闻到一股霉味。思宁坐在床边环顾四周,顿时被一种莫 名的孤独感包围了。离开上海仅仅二十来个钟头,她已经开始想家,这个时候母亲 应该下班回家了,很快厨房里会飘出她熟悉的饭菜香。可是现在没有人来问她是否 饿了,索菲太太正手忙脚乱喂她那些狗呢。 思宁眼眶又湿润起来,她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我已平安到达坎 贝尔,住处也安顿好了,放心吧。”不过两分钟就收到母亲回复:“宝贝,好好照 顾自己,安心读书,妈永远作你后盾。”思宁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 离开上海后二十来个小时母亲是怎样一分一秒熬过来的,母亲一定不会想到女儿正 饿着肚子坐在法国西北部一个陌生老太太家的小屋里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