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连银总是在每月最后一天亲自上门收房租,这个花木批发商还不习惯使用银 行卡,大概手上攥着现金心里更踏实。当初他买下杨清芬的房子,硬是用两个购物 袋装了五十几万现金拎到卖主跟前,然后才签房产交易合同。 倘若不是房屋产权证更改了名字,再加每月支付500 元房租,杨清芬在这套房 子里的生活丝毫没有改变。王连银说话算数,他不但让杨清芬卖掉房子后继续住在 这里,连房租也只收同类出租房的一半。与其说王连银此举是可怜一个失去丈夫的 女人,倒不如说他尚不具有在大都市置下产业当房东的心理准备。 杨清芬已早早备下几碟下酒小菜和一瓶“状元红”。她是个聪明女人,王连银 花五十几万买下房子,当了房东后自己不住,还不多收房租,而她得了这份好处总 该作些回报吧。杨清芬愿意接待这位房东的另一个原因是,王连银虽然抽烟喝酒, 但听说杨清芬在医院工作,从此进门就熬住烟瘾,只喝点小酒,能有这份克制对他 那样身份的人来说也算有修养了。 这天王连银进门时提了袋水果,还带来一盆紫色蝴蝶兰,那花儿开得正艳,杨 清芬一见就喜欢上了。王连银说:“这时节就数蝴蝶兰好看,想着你们女人家总爱 个花儿草儿,顺便带一盆给你,这花好养,放阴凉处隔天浇些水就行。”王连银显 然不属于那种晓得给女人送花的城市浪漫男人,他本来就是卖花草的,此举跟乡下 人进城看亲戚时,顺带着捎些土特产一个意思。尽管王连银浑身上下依旧脱不去土 气,但杨清芬在接过花盆那一刻心情却十分愉悦,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男人送花给 她,因而一声“谢谢”出口,这个早已心如止水的中年女人胸口还是一阵狂跳。 王连银喜欢跟杨清芬面对面坐着吃饭。他抿一口酒,夹一筷子菜,半仰着脸眯 起眼睛,一副无限享受的样子。杨清芬明知自己做菜手艺不错,却总要客气几句: “王老板,怠慢了,我不大会烧小菜,你随便吃点。” 王连银一听这话突然胀红了脸,自然不是酒精催红的,而是在上海女人面前一 种莫名的自卑。他连连朝杨清芬摆手:“不要叫我老板,叫我老王好了。我来上海 后独个吃了十多年外卖盒饭,还没像今天这样享过口福呢。”王连银成了杨清芬的 房东,又开着个不大不小的花木批发部,却无论如何没有勇气以老板身份面对杨清 芬。 吃完饭杨清芬给王连银泡了杯香茶,随手将一只信封放在茶杯旁边,里面是这 个月的500 元房租。王连银推开信封说:“往后房子你只管住,我不收房租了,给 你闺女多捎点钱去,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 “那可不行,我再穷也不能白住你房子不给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杨清芬 用力把信封推回王连银手边,差点儿碰翻那杯茶,她得以此来维护一个女人的自尊。 王连银低下头,双手插在两腿间上下猛搓,嘴里喃喃道:“前几天我碰到房产 中介的小古,他嚷嚷着叫我请客呢,说是眼下房价天天在涨,所以我就是不收你房 租,也占了大便宜。可你卖房子得的那些钱,花一点少一点,我一个大男人咋好意 思让你们孤儿寡母吃亏?”王连银做生意从不跟男人客气,他向来认为生意场上吃 亏占便宜全凭各人本事,但他此刻却实在不忍心从杨清芬手里收取房租。 杨清芬内心泛起一丝感激,这个貌似粗犷的男人还挺有人情味。不过她仍然坚 持把信封塞过去:“要是你不收房租,那我明天就搬家,你也别想再有个吃上海小 菜的地方。” 杨清芬半开玩笑半逼真的口气很快制服了王连银,他几乎带着男人的羞愧把信 封揣入口袋,随即摇头道:“清芬,都说上海女人精怪刁钻,你咋不是呢?” 杨清芬抬手在王连银后背拍了一巴掌:“瞎说,你们外地人才坏呢。” 这一夜王连银没回花木批发部,他头一次睡在自己买下的房子里。此后王连银 对这套房子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依恋,只要杨清芬休班,他就陪她呆在家里,哪怕耽 误生意也在所不惜。王连银渴望一天劳累之后有个家可以让他回去歇息,那才叫过 日子。而他乡下那个真正的家,由于离开太久,反倒显得不真实了。 杨清芬最初决定让王连银留宿在家时有点越不过心理障碍,她不知道邻居们会 怎么看待自己,一个40多岁的单身女人总不可能活得跟20岁女孩那般无拘无束吧。 然而她很快便心情释然,这栋楼里有点经济实力的邻居都先后搬走了,留下老房子 出租给外地人,现在全楼没有几个知道杨清芬家的底细,倒有人把王连银认作她老 公呢。杨清芬不想把卖房子一事告诉远在法国的女儿,即便女儿明年寒暑假回国, 也不至于会向母亲查验房产证。杨清芬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丈夫,是她把房产 证上丈夫的名字改成了另外一个男人,而且还跟这个男人在丈夫生前住过的房间里 同居。杨清芬悄悄收起了丈夫遗像,她无法正视丈夫温和善良的眼睛,许多年来, 这双眼睛是她和女儿的精神支柱。 其实王连银在这个屋子里也有睡不安稳的时候,儿子明年该上初中了,妻子说 想让孩子来上海读书,也好一家团聚。王连银当初决定买房,原是为接妻儿来上海 作准备的。王连银说不出有多喜欢杨清芬,二人关系进展也并非是他单方面主动的 结果,毕竟他之前未对女房客有过任何幻想。正如旅行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碰 上了算是缘分,分手后也不会伤感。所以王连银在杨清芬面前很少提及老家妻儿, 只是怕引起杨清芬误会。 杨清芬如今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卖房子的钱能够让女儿完成学业,日后当个 “海归”回来找份好工作,她们母女也许能在上海重新买套房子。尽管留学中介公 司的叶小姐曾为杨清芬描绘过这份教育投资可能产生的回报远景,但杨清芬不敢奢 望女儿真的功成名就回来买别墅,能带回一张体面的外国大学文凭,就算对得起父 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