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台上的主刀医生冀道远,对站在病人头侧的麻醉医生 常好说:“把胃管再往里送送。” 常好是这家医院最年轻的麻醉医生,和心外科主任搭台,她表现得除了谨慎, 还有紧张,她把胃管往深插了没多长,就抬起头来,用后来者才有的谦逊口气小声 地问:“冀主任,好了吗?够深了吗?” 冀主任没看她,和她开玩笑道:“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主语我就省略了。” 他省略的主语是:“妹妹。”这是多年以前张艺谋拍的电影《红高粱》的插曲。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冀主任最近心情不错,理由很明了,冀道远同志就要由科主任升为副院长了, 往高处走的人形同往低处流的水,欢歌与笑语潺潺流动,那是什么感觉啊!那就是 飞流直下三千尺,想挡也挡不住的。 台上台下配合着冀主任的玩笑,发出了有节制的笑声,拉钩的助手们趁机最大 限度地伸了伸膀子,抬了抬头。站在主任对面的第一助手张大夫,脖子作伸展运动 时,无意中还瞟了一眼窗外,是个无风无雨的好天气,透过手术室的双层玻璃,他 看到舒展的树叶在阳光中闲适地睡了。就像手术台上躺的这个15岁的小病人,全麻 状态下的他紧闭双眼,在平稳的呼吸中,甜甜地沉入属于他自己的梦里,长长的睫 毛像帘子一样挂在他脸上。一切都呈现出按部就班的平稳,平稳得让他深感绝望, 他看不到自己这个助手当到头的年月日。 冀道远才比他大五岁,也没听说身体有什么毛病。他懒得算他们主任的退休年 龄,算来算去,算出的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荒凉。医院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 一茬压一茬,等到冀道远退的时候,他也不再年富力强。这让干看着主任站的位置, 就是跨不过去的他不由得就出了会儿神。 手术这活儿,是一个需要集体卖力的细活,谁都不能马虎。张大夫多算了会儿 五十步和百步的问题,手上拉的钩就松懈地放错了地方。 戴着口罩的冀道远,忍住顶到嘴边的话,用力地看了他这个大徒儿几秒,直到 张大夫手里拉的钩重新挪对了地方,冀道远才换了把手术弯钳,低下头继续拨离组 织间的血管和神经。动作看上去很是小心,和刚才说笑的他判若两人。他不明白张 大夫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收放自如。偶然的活泼后,大家重又 回到了团结紧张的状态,可张大夫活泼之后,整个人反倒木了。放在以前,冀道远 少不了要当众训他几句,可现在不行。 三天前,组织上找冀道远谈话,问他,谁接替他的位置最合适,他想也没想, 脱口推荐的就是张大夫。他想自己升为副院长后,这个科也该交给他了,人扶人高, 人踩人低,他要帮他树立威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自己还是张大夫,谁都不 能出错,稳定压倒一切。 手术室里重又恢复了惯常的宁静,人们听到的只有一种声音,那是金属器械击 打在大夫手上的声音,这是器械护士把手术用的家什,递到术者手里的声音,也是 外科医生最能听懂的音乐。在这个过程中,医生和护士动用的只是眼睛,而不用嘴, 护士只是看,不能问,做到哪步,该递刀子、剪子,还是钳子,多大号的,都得心 里有数,医生指名道姓地要出来某个器械,那就是器械护士的耻辱。 台上的器械护士是全院有名的“金豆子”,她和冀主任的配合一贯默契,今天 当然也不例外,手术开台到现在,俩人连眼神也没交换过。好的器械护士,就是术 者心里的第三只眼,术者一伸手,要的东西就来了,想啥来啥,比打麻将坐对了风 头,还顺手。 沉醉在得心应手中的冀道远,突然就听到常好一声大叫:“冀主任,不好了, 病人不对了。” 张大夫不屑地瞅着常好,轻蔑地说:“常好,你别又拿狼来了吓我们。肌松也 挺好的,你喊什么?” “不,真的不对了,刚才还是血氧饱和度一直往下掉,现在脉搏也弱得摸不着 了。”听声音常好已经要哭了。 冀道远警觉地停了手里的活,他飞快地在病人脸上扫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脸 色顿时就变得和台上的小病人一样惨白。他对远远地站在墙角的巡回护士说,“快 去叫马主任来。” 懂行的人都知道,手术管病,麻醉管命,马主任是麻醉科主任。冀道远现在把 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经验老到的马主任身上。 马主任是个矮小的老头,他从自己的办公室,一路小跑着就赶来了。他一进来, 人们就给让出一条道,他先是检查病人,后又拿起麻醉记录单,边看边问常好: “这个药给了吗?”常好说:“给了。” “那个升压的给了多长时间了?” “有15分钟了。” “再给,马上就给,强心的也同时给上。”说完,他抬起头来,对着满脸期待 的冀道远摇了摇头,不住地说:“要坏大事了,要坏大事了。” 只这一句话,冀道远的心就凉了,他知道,马主任的坏大事,就是病人不行了。 如果还有救,老马就会说,要坏事。 其实,马主任来之前,常好把该给的抢救药都给了,能想的急救办法也都想了。 马主任来了之后,又根据他自己的经验用了一些更大胆的抢救办法,所有的抢 救药都用到了极量。可惜,最后,想避免的还是没能避免了。 一个多小时后,马主任硬把冀道远从病人身旁拖了下来,他说:“老冀,算了, 我们都尽心了。你就是再做多长时间的心脏按摩也没用。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向 病人家属交代。” “家属?”说到家属,冀道远才想起来,这是个问题。他边叫张大夫,边在手 术间里到处用眼睛去找,他想让张大夫去说。 “张大夫说他突然肚子疼,早就换了手术衣走了。” 冀道远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在他们全力以赴和死神作拉据战的时候,张大夫 偷偷地溜出手术室,找到等在外边的那个小病人的爸爸,二话不说,把一个红包硬 塞了回去。并对着那张茫然无措的脸说:“本来就打算手术后退的,记着,我可一 分钱都没要你的。” 说完,摔开了对方拽他的手,几个大步就走得没影了。 半天没找到张大夫,冀道远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脑子里还是想着要派张大夫 去说这事。他推荐张大夫当科主任,也是看重这个人比较会理纷乱复杂的人际关系。 “冀主任,要不,我去,本来就应该我去,谁让我是这台手术的麻醉师。”常 好实在顶不住了,终于小声哭了起来。 冀道远摇了摇头说:“你一个女同志,算了,还是我去。”说着,就往下脱无 菌手套和手术衣。 “冀主任,我看,咱们谁也别去说,给保卫科打电话,咱们先都躲起来。反正 每个月都从工资里扣着医疗事故险呢?”说话的是一个小年轻大夫,去年,医务科 和大夫们招呼都没打,就从每个人工资里扣了医疗事故险。还补扣了好几年的,让 这个刚上班不久的年轻小大夫,过了一个月方便面就榨菜的清苦日子。 见冀道远不吭气,那个小大夫又小声嘀咕:“就是嘛,现在是法制社会,咱们 又不是唐僧肉,谁想吃就吃。” 冀道远依然没有吭气,他心情沉重得要命,仿佛那个全身凉了的孩子不是躺在 手术台上,而是横在他的心里,带着他的心也直往下坠。 系白大褂的扣子时,两次都把第一个扣子系到了第二个扣眼里。他深呼吸,镇 静了一下自己,尽量平静地推开了手术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