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惊无险的李红霞,以不容置疑的准处女身份,病愈出院或者说全身而退。之 后不久,就有人给冀道远介绍了对象,新介绍的对象,体面风光,也是大学毕业, 比自己的牌子还硬。这使对李红霞本来也没什么更深入想法的冀道远,很快就忘了 这个世上还有个叫李红霞的女子了。 乐得李红霞和他一样健忘,她一出院后,他再没见过她的人影,更别说来麻烦 他了。李红霞这个大活人,就像股市的泡沫一样,说蒸发就蒸发了。 之后,冀道远和现在的妻子,另一家大医院的妇产科女医生结了婚,婚后的生 活平静安逸,美中不足的是这么多年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 样不可思议,冀道远的妻子,一个每天给别人接生的女人,自己却不会生孩子。好 在冀道远也能看开,孩子没有就没有吧,相敬如宾的两人世界也别有一番滋味。 要不是这封信,冀道远真想不起来,他的生活中还有过叫李红霞的女人。不管 怎么说,这是个和自己差点那个的女人。冀道远把她又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次,他 请她坐下,还给她冲了一杯正宗的极品咖啡,体贴地对她说:“在医院陪床最熬人, 你喝点提神。” 她感激地望着他,眼神里讲的全是他们过去的故事。女人就是女人,一个闪电 也值得如此刻骨铭心吗?他故意避开她眼神,问:“你有几个孩子?” 她说:“两个。” 他说:“我想也是,国家有政策,第一个孩子有病,就能再生一个。” 她不看他,重又低下头慢慢地但却吐字清晰地说:“你想错了,我生两个孩子 和国家的政策没关系,我的两个孩子,他们之间只差三岁。”她想说,和你倒是大 有关系。可也只是想,她不会这样说,永远也不会。他是她一生的至爱,也是她一 生的至苦。 她突然想哭,她怕自己真的哭出来,她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后抬起头,朝着他 笑了笑,说:“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健健康康的,我也会再生一个。”她本来想说 的是,我总得为我丈夫生一个他自己的孩子。可是,话到嘴边,就全变了。她恨自 己的没出息,一到他面前,她的心就乱了,从来就没有好好地表达过自己。 他笑了笑说:“也好,多子多福。” 她先是怕问,可见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她又恼了,她生气地说:“什么多 子多福,那是你们有钱人,对于我们这样的下岗职工,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罪。” 他关切地问:“你们俩单位都不行?” 她答:“厂子早破产了,我们俩都在纺织厂,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是挡车工, 他是保全工,现在我们都在外面给人家打工。”她以为自己还要和他说点什么,为 什么不能说呢?这么多年就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把一辈子的苦都找下了,可真 见了他,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爱他,从少女时代的暗中怀人,到病房里的偶然邂逅,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对他的孤单思念。明知是一份可望不可即的没有结果的爱,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就算不能见上他,可满心满眼都是他。如果有罪,就让她独自承担好了,这个孩子 就是他们的罪。是老天可怜她,让这个孩子的血型恰好和自己嫁的丈夫也是一个血 型,但她可以确定,这个孩子不是丈夫的孩子,是冀道远的孩子。她是在医院确认 自己有孩子时,才匆忙嫁给现在的丈夫的。 如果不是有了这个孩子,她也许还有时间等个条件稍为好点的男人再嫁。 但现在头发都白了,说这些有意思吗?她那么爱冀道远,却没让他进去,就是 不想让她的爱对他有任何牵绊。就是这样小心和克制,她还是不可思议地怀上了他 的种。这是她的罪,同时也是她的爱,她守着这个孩子,就像守着对他的爱。本来 是一份无望的爱,不期然却结出了希望的果实。 她常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心房上就缺那么一小块,好像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就是 心外科医生似的,可怜这个孩子以自身的残缺来索取父亲的爱。 要错,也只能是她和他的错,却报到他们的孩子身上。李红霞心里翻江倒海般 地难受。 她大口喝着咖啡,把所有的翻江倒海都咽在了心里。 冀道远笑着又给她倒了一杯说:“你们俩过得真是不容易。”说着把两个信封 都塞给了她,一个是李红霞给他的那封信。他说:“这个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但我不好保存,还是还给你。”这个,他指着另一个信封又说:“这个是我给你的, 里面有五千元钱。你一会儿就找张大夫给上他一千,再给手术室的麻醉大夫五百。 剩下的留着给孩子用。” 李红霞脸红了,这不是她的意思,她不是来找他要钱的,如果要,早就要了。 她坚决地把装钱的信封又还给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把手术给换到第一 台就行。” 冀道远也没勉强她,他觉得硬给有伤老同学的自尊,他对她说,“这个你放心, 手术我会想办法换的,而且,我还要亲自主刀。” “冀主任,有人找你。”是手术室的护士和呆坐的他说话,他听见了,但半天 都木木的脑子转不过弯来,羞愧、失败击打着他一向颇为自负的心,他罪人似的不 愿面对每一位同事。刚才,人们虽然把他从外面拖了回来,但他看得出,大家其实 都有一种隔岸观火的轻松。常好是个女孩子,她可以用眼泪化解她心中的压力。悲 情出镜——这是有人期待的效果,但他不希望这种效果也在自己身上呈现。他是男 人,男人就应该像男人一样挺住。 手术室的护士又轻轻地摇着他的胳膊,同情地看着他小声说:“冀主任,有人 找您。我看像是纪委的。”他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她是医院聘用的小护士,他甚至 叫不来她的名字,但她的眼神是那样纯净暖人,和刚才给他悄悄递的那杯水一样清 澈透明。他虽然没有喝她倒给他的那杯水,但他想,他已经吸收了那杯水里所有的 养分。 冀道远一声不响,大步跟着来人走了出去,心中数着数,尽量让脚下的步子看 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手术室外已经没有病人家属了,李红霞现在去了哪里?医院会 不会出面安置他们?他是罪人,他在李红霞面前是罪人,在医院方面也是罪人,他 难过地狠狠地从自己头上扯下一缕头发。 “冀道远同志,关于今天上午这件事,有关部门正在着手调查,是不是医疗事 故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我们找你来,不是要你谈业务上的事。是有人举报你,手术 前,看见死者田思远的妈妈,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进了你的办公室。” 坐在对面,和冀道远严肃谈话的人,是医院纪委副书纪,他和冀道远住一栋楼, 前一段时间,还有个关系托冀道远主刀。 冀道远看了看突然变得好像不认识他的书纪,从他的脸上没有捕捉到丝毫情感 信号。冀道远也装作不认识一样,不再看他,冀道远能理解他,工作性质决定了没 有表情的表情就是他的表情。 冀道远在没想好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选择了沉默。他说:“我想抽支烟。” 纪检书记不看他,看着窗户外面的风景,说:“不要扛,我们已经和家属谈过 了。” 其实,这是诈他,这个时候怎么好和家属谈这个呢? 这句话真是弄巧成拙,冀道远相信李红霞不会陷害他,刚才在手术室门前那一 句快走,让他更坚信这个女人不会害他。何况,他根本就没拿她的钱。 他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了。他也想看窗外的风景,但又觉得这里的风景不是供 他这种人看的,就低头看脚上穿的这双鞋。今天为了这个手术,他比往常早走了一 会儿,没有顾上擦鞋,上面满是灰尘。 “举报人不是匿名举报,他可以出面作证。同时,他还要求我们在第一时间里 对他举报的事实进行核实。举报人怀疑,就是因为你收了病人家属数目较大的贿赂, 才使你出面,利用科主任的权力,临时改变了前一天排好的手术。” 总算跳出来了,小人。冀道远想起,李红霞第二次去他办公室,临走时,突然 转身和他说:“你要防着点张医生,我觉得他那个人不地道。我第一次进你办公室 时,看见他的背影一闪就不见了。” 冀道远觉得和这种小人对质,是自己的耻辱。 再说,李红霞给他的那封信,也不适合拿出来示众。 他不想再沉默了。他抬起头来,对纪检书纪说:“是的,我是拿了家属的钱, 才换的手术。为此,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并接受组织对我的任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