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一进门,老婆鼓着黑悠悠的眸子说:老公,你看准不准?她认真的样子把 我吓了跳。她说,你说准不准!雀雀向我屙屎硬是不对,今天下午二弟打个电话说 大娘挨起了。她说的挨起了就是癌症癌起了,幸得好雀雀屎没有屙在脑壳上,车间 里的大古她们说,屙在脑壳上就是你父母或家里人出事,屙偏了,所以就是你的其 他亲戚。你看准不准? 三九是冬天最冷的九天。老婆早上七点钟出门,骑上自行车,头上围着围巾, 只露出一对黑眼珠在外面,到三公里以外的包装厂去上班。我心里就酸酸的,自己 无能,没能使她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心里除了酸楚,还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她说 昨天早上骑车到东桥上,周围团转又没有树子什么的,一粒雀雀屎突然从天上掉下 来,擦着了她的耳鬓掉下去。这是非常不吉利的,经过无数的人验证,多少都要出 点啥子事。她到车间里一说,女工们叫她要了几个人饭盒饭盅的米,中午蒸熟吃了, 说是这样化了米就可以逢凶化吉。 老丈人的哥,我们喊大爷,大爷的老婆,我们喊大娘。大娘个子不高,印象中 小圆脸上光生生的,没有农村老太婆的那种皱眉洼脸。我们回去时,她总是笑眯眯 地招呼,一副慈眉善眼的样子,说话时额头上有几丝细细的皱纹。我和老婆处对象 时,因我是山里的农民,又因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人出落得漂亮,亲戚们就极力 反对,说是青牛沱那老山上的,簸箕大个天,赶场都要走四五十里才走得拢镇上, 你嫁到远天远地的,苦一辈子不说,老的连个伸脚的地方都没有,想来看一下你都 要起好久好久的心,哪像坝头门脚边上,放下锄头,半晌午都可以来赶晌午饭,擦 黑更年吃了酒都可以慢怠怠地回家。她家婆那边的几个舅舅几个姑爷也从另一个村 跑过来探听情况,生怕没有尽到责任似的。她的一个姓蒲的姑爷在饭桌上拉长着马 脸问她,听说那娃的老黑在磷矿上班,是金河磷矿嗦? 联办磷矿是河对岸另一个县的村与我们村联合搞的一个矿场,属于私挖滥采, 经常出安全事故。老黑已干了五六年,属于老工人了。她初次来,根本弄不清是国 有的还是私有的。我老婆被蒲姑爷问急了,说只知道是在联办上班,一个月要拿五 六百元。八十年代初期,肉才卖八九角钱一斤,拿五六百元属于人人眼红的高工资 了。蒲姑爷抿了一口酒,搛了一筷子蒜苗熬肉,说要是这娃的老黑在金河磷矿上班, 这娃占老大,老黑退休后,他还可以接班,要是没有在金河磷矿,这娃就只有在山 上扎一辈子的夯,我看你香娃就是从米窝窝跳到了糠窝窝。香娃是我老婆小时的小 名。蒲姑爷唉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随着拉长的马脸上漾开的枣红色的酒气蔓延在 整个饭桌上。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每个人嘴里嚼饭菜的一片霍霍声。我老婆当时 心里恼火,索性端起碗到外面去了,站在院门前慈竹林下吃,耳不闻,心不烦。川 西农家的院落都是掩映在一垄垄慈竹林子里,祖老先人遗留下来的这种居住习惯是 有着最原始的遮风避雨的作用。正是五黄六月天气,炙热的太阳烘烤着秧田,秧田 上浮着一层细细的热气。她端着碗站在青绿的慈竹下,身上凉悠悠的。这时大娘的 小圆脸笑微微地出现在慈竹林里。她说香娃你吃饭嗦?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 叫他香娃,从小叫到大,一直都这样叫,比她小的也这样叫她。她嗯了一声。大娘 见她脸色不安逸,嗯了一声后没有了多余的话,就悻悻地走了。第二天田埂上碰见 大娘,大娘拉住她的衣角问:香娃,听你妈说你蒲姑爷昨天来打破锣,我是说大娘 昨天中午招呼你你脸色不对。这些当姑爷的也是,又不是他在找对象,打啥子破锣 吗?酸甜苦辣是人家两个人的事,管他们啥子事吗! 川西话中的打破锣就是搞破坏的意思,川西平原人对某件事发表反面意见或在 下面搬弄是非或耍小动作阻止事情成功,统统称为打破锣。大娘拉着她的衣角唠叨 了一阵,她烦躁的心里就舒服多了,几天来的郁闷也好像散了些。说实话,在我与 未来的老婆处对象的那段日子里,众多的亲戚都是在打破锣的,生怕他们漂亮的香 娃栽进火坑里,只有大娘打圆戳,说好话。我老婆还很小的时候,都在一个慈竹院 子里住的大娘给她的印象就是相当老好的,从不说人长道人短的,大娘在我们两人 的心里就更加亲切起来。 后来我当了民办教了书,再后来到了县电视台当记者。逢年过节,与老婆那边 的亲戚聚在一起,他们好像早已将过去打破锣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桌子上有说 有笑的。说还是人家香娃有眼光,人家自己找的,还顶着多少亲朋好友的压力,人 家就找对了!好像当初打破锣的不是他们,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位打破锣打 得很凶的蒲姑爷自然对我倍加热情,高矮要与我吃酒。当时他打破锣还有一个原因, 老婆与我处对象之前,他给她介绍了个本村的。那娃在外打工,比我高大,脸晒得 黄铜样,我对象院子里的人都暗地里称他为刚果人。我对象本来对他就不感冒,听 见院子里的女娃们喊他刚果人,自然就更不满意了。刚果在非洲一个热带地方,那 里的人受紫外线照射强,都黑不溜秋的,喊他刚果人的称呼就是这样来的。刚果人 第一次上门时,就与她的爸我后来的老丈人比赛吃酒,他的酒量比我的老丈人的酒 量还大,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我对象当时在教幼儿园,有些文化知识 的。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自然是杂志上电影中温文尔雅的人物。她讨厌刚果人身上的 东西很多,比如抽烟啦,大热天打个光胴胴啦,等等吧! 那时我们刚好认识,正在通信阶段。中秋节前夕,刚果人从远处打工回来,手 里提了一大尼龙网兜装着的苹果到了我对象的家。香娃那时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有 了对我的好感,只是彼此还没有明确恋爱关系。她自然就没有回去,在院子里另一 个女娃子家里睡。刚果人自然就在我对象屋里睡。男人总是对女人屋里的一切东西 都感兴趣,他东翻西翻,在抽屉里翻到了我与香娃的通信。他认不到几个字,但他 凭直觉晓得了一个农村女娃子与一个山里小伙子的通信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他是 怎样挨到天亮的,可以想象。第二天天亮他就气冲冲地走了,直接去找了蒲姑爷, 他是介绍人,出面调停,最终是香娃退了刚果人。后来,我们的恋爱关系明确了, 蒲姑爷听说是山上的山老乡后,就来打的破锣,一方面是真心地关心自己的侄女, 怕将来受苦受难,一方面也有这件事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