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应当承认,我的蒲姑爷是一个有决断的人,他义无反顾地缴了现金办了有关新 农庄示范户的相关手续,他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村干部呢!接下来,镇里村里要求镇 村干部开展“一对一,一帮一”工作,做通因多方面的原因不愿加入新农庄的亲戚 的工作,特别是先已报了名,上面也列入了户型计划,后又以各种理由反悔了的农 户。 蒲姑爷当然就承担了做我大娘这一户的思想工作。他之所以这样,是经过深思 熟虑的,草争一年春,人争一口气,人嘛!一辈子就是活一张脸面,活一个荣誉, 支书既然已指明了自己进步的方向,自己还不主动要求进步! 蒲姑爷还是有村干部的工作经验的。他先找到发哥。发哥叫李开发,我跟着老 婆顺理成章地叫发哥,发哥呢也跟着我喊蒲姑爷。他说蒲姑爷我晓得你来说新农庄 的事,我们两口子没啥子说的,就是妈,你晓得的,她那个年代的人,死脑筋,我 们已给她说了无数八遍了,她就是不同意。她现在得了那个病,你是晓得的蒲姑爷, 又不好深说,只有再等一等吧!蒲姑爷心里虽然不安逸,吧嗒着叶子烟的嘴却笑着, 你们要抓紧把工作做通呵,新农庄示范户的大多数已缴了款子。发哥将包里的天下 秀纸烟拿出来给蒲姑爷打起,说:蒲姑爷,你晓得的,她再打破锣再顽固已经挨起 了,再等等吧,螳螂还会把大车的道挡了?蒲姑爷晓得发哥说大娘挨起了就是癌起 了,晓得他说的啥子意思…… 我的老婆回来对我说,怎么劝呢?清官难断家务事,新农庄各地都在建,上面 也在要求。大娘他们那个队路都还是泥路,闹了五六年,其他村组道路都改变了, 就他们那个队七拱八翘的,到现在还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小四轮拉东西都 开不进去。交通问题都没有解决,哪里谈得上参加新农庄。我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都把房子修到镇上,就不再走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的烂路了。她说打屁股不如 打胯胯,空事情,每家每户的几亩田不种了,大小春种收挑担还不是要走那条路。 发哥是大娘的老幺,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发哥前面是三个姐姐, 都出了嫁,发哥与赵燕成家立业都是大爷大娘操办的。那时大爷养有一头牛,大小 春常见他高大的腰身上拴着根围腰,旧蓝布,洗得发白,从我老婆的院门前走过, 水牛甩着泥土黄的尾巴。他慢吞吞吧哒着叶子烟,悠悠然。大娘提着个篾撮箕,跟 在后面,小圆脸上是淡淡的笑。农闲时,大爷做些叶烟生意,无非就是转买转卖, 吃点异地的中间差价,年辰久了,也有了些微的积蓄。大爷死后,自然就是大娘掌 管着,之所以没有把家底子拿给发哥,还是对年轻人大手大脚的不放心。现在看起 来,病床上的大娘就觉得大爷没把家底拿给发哥很有远见,如果是拿给了幺娃,说 不定早就双手交给镇上报名修集体农庄去了。 自己不晓得自己是啥病,幺娃、媳妇及几个子女都支支吾吾的没有说,会不会 又是幺娃他爸的那个癌。不晓得为啥子,身体里长个包,就会扩散全身,医生都医 不好。这十几年来,不光是本队上下癌多了起来,别个村别个镇的癌也多起来,几 乎都是死于这个包那个癌的,是不是医生无能,凡是医不好的病都称为癌呢!自从 恒大化工厂在人民渠边建起了,污水就排进了沟渠,水有时候黄泛泛的,有时绿茵 茵的,水浸漫的地方,连草都不生。听说渗透到地下,地下水也受到影响呢,有时 候井里扯出来的水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和药味。有人说这一转地方的人得怪病就是 与周边地方的化工厂,磷酸厂有关。迷迷糊糊中,大娘想是不是呢!前年邻村那边 的院子里抽出的井水中发现了细如花粉的虫子,惊动了防疫站和电视台,印月井新 闻里还放了一下,防疫站的工作人员解释说是前几天下了雨,函里的水积存太久了 产生了微生物,微生物对人体莫啥子影响。大娘和院子里的人不相信,认为那防疫 站的人是哄老百姓的,祖祖辈辈生活了这么多年辰,还从来没见过井水长虫子的。 大娘想自己是不是得了幺娃他爸一样的病,癌起了呢! 人呢,不晓得是啥子名堂,尤其是现在的农村人,父母老了,就嫌弃了,不在 世了,又分外地念叨。久病无孝子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是现在的人,死也 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像以前,到了一定的年岁,说得病就得病,说死就死了,死得 干净利落,不会给儿女们带来拖累。现在得了病,从小医院到大医院,从县医院到 省医院,一级一级地诊断,一级一级地医治,拉粮卖米的血汗钱医完了,医生还在 催药钱,再不缴就要断药了。眼巴巴的把身上的衣包裤包内裤里的包包都翻给医生 看,医生愣起眼二珠子,瘪起嘴说,也莫得啥子医头了,早晚都是那个样子,回去 吧——回去吧——。痛也痛了,钱也用了,受尽了折磨想死却死不下去。大娘得了 病,发哥、燕姐和大娘的几个女儿还是孝顺,大家多多少少斗斗摞摞了一些钱,表 示再难再大的病都要给当妈的医。先只是说肚子里长了一个包,确认后却说癌起了, 并且已扩散到全身。发哥和几个姐姐、姐哥一商量,就将大娘弄回来医,并达成一 致,不把真实的病情告诉大娘,以免她老人家难过。 镇上搞新农庄,本村的人都要把房子修到街边上去,发哥两口子屁儿心心都是 痒的,到街上去住着多舒服,赶场啥子都方便,再也不用走这晴天一身灰,雨天两 脚泥的烂路。发哥和燕姐除了种收好大小春,平时也在印月井城边上的米粉厂打工, 省吃俭用也找了些钱,两三年来也就是一万多元钱。但两口子晓得,大娘手里还有 一笔钱,是老爸几十年帮人操田和做叶烟生意积攒下来的钱,虽说日常生活要开支, 但粮食和蔬菜长年烧的柴禾,是自己种的;包括房梁上挂的腊肉都是喂的猪杀的, 就是油盐酱醋,感冒咳嗽开销一点。前几年本来打算修房子,可大爷突然就癌起了, 也没有在医院医,大爷在医院住了一周,见钱如流水般化去,就觉得医院是个血盆 大口,几十年针挑土般找的钱,有可能十天半个月就全部给你吞吃了,吞吃了就吞 吃了,谢都不得向你道一个,到头来却落得人财两空。在医院第二次催款时,大爷 自己扯掉手杆上的针管就跑了回来,一个月后,大爷死了,那笔钱节省了下来,终 于没有被大爷认为医院这个最大的骗子张开血盆大口给吞吃掉。 发哥和燕姐当时征求众姊妹的意见,看起来是为大家节省钱,两口子内心却是 打了个小九九。那时村里已在传说修新农庄的事,他俩计划着把钱落下,为子孙后 代造点福。大娘弄回来后,发哥和燕姐先还是经佑得周到,边端药送水边向妈宣传 新农庄的事。发哥说:妈,好多人都报了名了,雷支书和蒲姑爷他们把钱都交了。 大娘虽然病得不轻,但心里是明白的,晓得儿子和媳妇话中有话。大娘黑着脸,灰 暗的眼珠子愣着,喉咙哽咽着吃药。问得急了,又瘦又尖的小圆脸半天鱼泡样咕噜 冒出一句话:我不晓得到街边上去坐新农庄有啥子好!话虽然静水上的鱼泡样有气 无力的,却透出墙壁般呆板顽固没有迂回的余地。次数多了,发哥和燕姐也无可奈 何,每次进去,两口子脸上和心上自然就多了些沉重,少了往日的和气。两辈人之 间没有话说。我老婆去时,大娘把心里憋了好些天无法说的话向她说了。 一方要坐农庄,一方反对坐农庄。双方在这件事上像是在拔河似的。其结果人 人都会猜出,大娘最终是拔不赢的,发哥和燕姐胜利在望。他俩在耐心地等待,心 理上当然是巴幸不得大娘早一点……因为他们知道,那笔钱的存单揣在大娘身上最 里层的衣包里,她睡着都用手捂着在。一次燕姐想给她换洗衣服,她都不要燕姐■ 动,身体缓慢地挪动,举手投足,最终是自己将内衣换了的。忙起来的时候,发哥 和燕姐就不爱理事她,两代人之间心里起了疙瘩,接触间就赌起气来,进屋的次数 就少了。那意思已明摆着,要想大娘早点到阴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