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去世,女儿不由得欣喜,为什么?是什么令她如此仇恨自己的父亲?原来 父爱也可以带来巨大的痛苦,这痛苦改变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这痛苦应该给我们带 来一些思考。 小冈父亲死讯传来的时候,小冈正跟着我在那个长江第一湾附近的一个古镇小 村里,陪我为一家地理杂志做活。我记得她接电话时,笑着,边听边笑,我用眼睛 的余光扫过她,忽然感到不祥,她那个笑,因安然之极而令人不安。 她合上电话,嘴角的笑意依然。整个接电话的过程,除了应答,她没有说一句 话,她的笑是无声无息的。看到我盯着她,她说,死了,他。 谁?我说。 王卫国。她说,车祸,颅骨碎了。 我震撼了。王卫国是她父亲。 谁打来的?她做了个伸展扩胸动作,远眺着正要一片片败落的油菜花地。我看 着她悠悠吁出一口长气。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转身扑吊我的脖颈,我抱住她。嘿, 她说,我知道他活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输得这么快。我姑叫我回去。 我给你订机票。 她把我的电话按下,说,不用。他知道我不会去送他的。我们早就说好了,我 死了,不用他来送;他死了,我也不送。 我还是给她订机票,小冈干脆把我的电话夺走了。 王卫国比我大十四五岁,但看上去比我年轻,头发浓密目光炯炯,举止洒脱有 力。当时,我并不想见王卫国,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接受小冈的爱。但小冈 坚持要去,说只是玩玩,不是正式见面。我觉得有必要收拾一下,小冈又反对,结 果,我就那样被拖起床,头发稀疏油腻、胡子拉碴,衣着随意地去了。我常年熬夜、 未老先衰的脸和邋遢颓败的外形,显然极大地刺激了王卫国。而我所以放任,也是 下意识里没把它当成重要的会面,却没有想到王卫国的仪表,如此整洁精锐,透着 一股咄咄逼人的堂堂帅气。那一下子,没有防备的我,顿然沮丧,气质更加猥琐。 我确实不年轻了,我的儿子只比小冈小几岁,但是,作为小冈的男朋友,下意识里 还是有那份错觉,她父亲作为长辈,自然是比我老态的。 下棋的时候,小冈一直往我嘴里塞葡萄。我谢绝她,并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目光 冰冷犀利,而是我下棋的时候,不吃东西。即使这样,我也不是她父亲的对手。小 冈后来时不时拍打我的肩头,为我战胜她父亲而公然出谋划策,呐喊、极尽鼓舞之 能事。我知道她是在故意发布我们并非普通朋友的信息。她父亲的眼睛,就像地狱 的烈火。那一天的最后结局是,她父亲把围棋棋盘连棋子狠狠摔掉了,声音之大, 惊动了在厨房的她母亲。 王卫国吼:滚——!马上滚——!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卫国。那个时候,我已经感到自己是小冈手里的棋子了。 预计在这个古老的小村庄逗留一周,有几个令人疑惑的古迹和濒危高龄老人要 采访。专职摄影师在前一站的石鼓摔断了腿,下面的行程是我兼职了。原计划住在 村长一个亲戚家,但是我们在村口,一个古牌坊那里,遇到了一个老人。 那个地方,还不是旅游热线,偶尔会有一些旅行大巴车带着“点题”的游客过 来。讲解一通、拍照一通,然后呼隆上车就去了下一站。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有一 辆旅游大巴过来,游客们下车后,我们看到一个七旬妇女——也许更老,一一走近 那些游客。所有的游客都避开她。开始我们以为她伸出的手心里,有什么要兜售的 东西,后来才发现,她的手上脏兮兮的,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乞讨了。我也看清了, 她的打扮怪异,一顶鲜红的婴儿帽,上身不知哪个年代的暗绿色军装上衣,男人穿 的,臃臃肿肿,里面一层层不知穿了什么,只袖口露出棕色的线衣,一只袖口却是 很长的一截灰黄色棉毛衫的样子,胸口上满满当当的一排像章,都是毛主席像章, 最大的比杯口大。下面,是黑色的大围裙,脏得发亮。再下面,是水红色的缩脚健 美裤,因为颜色浅,裤子上布满了可疑的污渍,等高线似的,一圈一圈。 拿小黄旗的导游,在她掌心里放了一毛硬币,就挥手让她不要挡住游客。她用 大概是本地方言,快速地说什么,一边挥手。一对男女游客也许好奇,过来笑呵呵 地指着她的像章,对她竖起大拇指,一边走开。也许他们笑呵呵的,老人感到好说 话,又跟了过去,甚至伸手抓那个女的包。男游客大喝一声。老人吓了一跳。一些 游客在对老人拍照。 小冈是这个时候过去的,我也跟了过去。我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往老人手里放了 两块钱。老人对她躬身作揖:好人。好人。好人。老人说着非常生硬的普通话,鞠 躬的幅度很大,像章都碰响了。小冈也是笑嘻嘻的样子,又在老人手里放了一块什 么,后来我知道是巧克力。她打手势要老人吃、吃!老人迟迟疑疑把它放嘴里,谛 听等待什么似的表情,很快就释然而笑,又对小冈鞠躬作揖。然后,拍拍自己,指 着小冈的相机,示意她可以拍她。小冈兴致来了,又拿了一大块巧克力放她手上。 老人,则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包括像章。一个聪明的游客说,要你拍照收钱呢! 看小冈老是不拍她,老人很困惑,忽然她转身走了。两个没有去听牌坊介绍的女游 客看着老人背影笑着:回家吃巧克力去了,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有吃过呢。一个说, 她脑子是真有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赚钱呀? 老人很快又回来了,推着一辆蓝漆剥落的破旧童车,冲着小冈直乐,露出嘴里 的三四颗老黄牙。童车里竟然是两只大白鸭子。小冈大笑,说,嗨!你怎么把鸭子 放宝宝车里啊!老人对小冈一个劲点头:我的,老人说,嗯,嗯,我的。游客们都 从牌坊那里陆陆续续过来了,导游说,这孤寡户,是要你们拍照给她钱。走,我们 大家上车吧。 大家都不走,看来怪异的老妇人有吸引力。她抱起鸭子,放下,又抱起另一只 更大的。现在,做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关注小冈还在不在看她。导游大声招呼大家 上车,已经有人往汽车里走了。显然,老人不管,现在最在意的显然就是小冈了。 老人双手捧起大肥鸭子,猛地往上举,用力举,臃肿衰老的身子几乎要失去平衡了, 她竟然把鸭子举到了头顶。 老人神了!那么大的肥鸭子,整个趴在老人头顶,鸭子居然一动不动安安稳稳, 真是一只懂事的乖鸭子。老人扶稳鸭子后,小心地撤下一只手,然后,像英雄凯旋 一样,自豪神气地看着小冈。小冈、我,所有游客都有点发呆,不知老人什么意思。 那些走向大巴的人,也驻足回头。老人热切地看着小冈,说,拍呀,拍呀…… 好几个游客幡然醒悟,举起相机噼里啪啦地拍,有人说起了俏皮话。有人大声 提醒,喂,要钱的!不是白拍!一张一块!一张五块!有人笑闹起来,最后起哄, 一张十块。 老人只是看着小冈:拍,你拍…… 小冈没有拍,我看她傻乎乎地看着老妇人,表情非常奇怪。老人的几缕白发, 在寒风里飘,那一下子,忽然我也挺难受。导游奔了过来,笑吟吟地对大家说,走 吧,时间紧呢!这路不好走。 老人依然看着小冈,顶着她的大白鸭。游客在撤离。我听到那个导游毫不顾忌 地大声说,她就是脑子有问题啦,每次过来都这样顶鸭子乞讨。 游客都被旅游大巴收进去了,大巴车放气似的,嘁的一声,关门离去了。 老人吃了一惊,对小冈没有上车,感到不解。 我看到小冈和老人在那里互相看着,直到鸭子滑落下来。老人去抓鸭子的时候, 小冈在开腰包,应该是掏钱,我一直没有问她掏了多少钱给老人。我看到老人一直 对她鞠躬,作揖。我们往村里走的时候,她说,你看了老太婆的眼睛吗?怎么感觉 特别可怜呢,我打趣她说,你老了也会这样的。她斜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