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到村里的时候,找到了联系人。就在他要带我去村长亲戚家的住处下榻时, 小冈看见了那整整一面矮土墙的茑萝。我以为她过去拍照,那些猩红色的小花错落 竞放。这时,那个头顶鸭子的老人,从矮墙后面的屋子走了出来。小冈的手还摸着 那一面墙的茑萝,她扭头看我。我也看到那个老人了,老人也看到了小冈,露出了 三四颗牙的笑意。 我们最终改变计划,住在了头顶鸭子的老人家。村里的那个联系人,似乎很为 难,反复到老人屋里察看,当然是不干净,但奇怪的是,光线很好,到处都是干草 的气息。三间房间,一间老人睡,另外两间居然都有床铺。原来,老人和村长亲戚 这几户人家所在的这个位置,是个通道口。古村的名声渐渐远播后,不时有自助游 的人,在这里休息小住。只是老人争不过其他人家,客人很少到她家住。老人有一 个儿子,十年前外出,至今未归,没有一点消息。村里就把她当孤寡老人了。联系 人跟村长通过电话后,用当地话,跟老人说什么,大概是交代吃住什么的。联系人 最后说,老人脑子吧,是有一点不清楚,但是,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会养猪、会数 钱,还很精呢。 我们在那个小村呆了四天三夜。采访的量不大,就是采访本身很周折,另外, 效率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接到父亲的噩耗,小冈和我开始说她父亲,其实说得 也并不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可是,每次说完,都让我思绪迷惘。有时在夜里,她 说一小会儿,就不说了,甚至我以为她睡着了。而我却难以入睡。我已经连续两个 晚上失眠。 比如,接到噩耗的当天晚上,她说,她其实有个孪生姐姐,8 岁的时候死了。 姐姐和她长得完全不像,像她们的妈妈,天生肿眼皮,嘴唇翻卷,皮肤黑,但高大 灵活,非常聪明调皮。小冈长得像父亲,肌肤细致,五官清秀。她说8 岁以前,邻 居都说,他们家这对孪生姐妹,妹妹乖,姐姐皮。邻居们经常听到姐姐被爸爸揍得 鬼哭狼嚎,从来没有人听到小冈挨揍的动静。不知道的人,说她们父亲偏心,知道 的人就会说,呀,那个大丫头太捣蛋了。但奇怪的是,8 岁以后,小冈和8 岁以前 判若两人,她比当年的姐姐更疯、更倔、更野。小冈说,有一次我父亲用皮带抽我 的时候,自己吼叫起来:你是她鬼魂附体了!“她”就是指小冈姐姐。小冈和她妈 妈都听懂了,妈妈一下子害怕地捂脸哭泣。 那个小村庄,夜晚的电压极低,而且不稳定。所以,傍晚的时候,你会看到山 坳里一团团微弱的红光,那就是居家动静。大概吃饭洗用什么的过后,七八点钟, 奄奄一息的红灯就渐次灭了,渐渐地,整个村子就黑如漆墨。小冈就在这样我根本 看不到她的脸的黑暗中说,我是鬼魂附体了。她说,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我姐姐 在我身上,没有想到,我父亲也知道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在替我姐姐报仇。 小时候,很傻。但我真的那样想。8 岁以前,她被我爸爸打得一塌糊涂,现在,轮 到我了。 黑暗中,小冈的声音带着梦呓的质感。她说,她死于意外事故。但是,我不那 样想。那个时候,我们家刚搬进一个六层高的楼房。我们家住东头六楼。那一天, 我记得我妈妈买了花蛤,我和姐姐非常爱吃。洗碗的时候,我们把所有吃过的花蛤 壳都洗了,然后,一个一个摆在桌子上,供我们挑选。我还记得那些花蛤,有的是 青灰色的,壳子上有一座座更青灰的山峰,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的是浅黄色的,上 面点点红棕色的书名号一样的图案,像飞鸟翅膀,雁阵一样飞过天空:有的纹路突 然凸起,扭转,妖怪要出来的样子;有的像河滩流沙的婉转纹理:有的云海茫茫。 我和姐姐用不同的主题来归纳它们,玩得根本忘了上学时间。后来为了一个像珍珠 一样的雪白花蛤,我和姐姐争抢起来,她比我有力气,一把夺走,我气得把她收集 的花蛤,全部扫到地上。她打了我,我也打她,地上的花蛤被我们踩得嘎嘎响,碎 了。我被打倒了,这里,下巴这里,你摸,有点凸起的, 黑暗中,小冈把我的手指放在她的下巴颏下,是有个不平整的小地方。她说, 这里,我被锋利的蛤壳刮到了。不太痛,但一看到手上有血,我就没命地尖叫起来。 其实我心里,还是想夺回那个白色的神奇的小花蛤。我父亲过来的时候,我也没有 想到我们上学已经迟到了。我们俩是关着厨房门在里面研究花蛤的,当父亲踢门而 入时,手上已经拎着他的军用皮带。一看到我下颏和脖子上手上的血,他一皮带就 抽向我姐姐。皮带在空气里抽过的声音,在我姐姐死后,我一直听到的,呼,呼, 呼,然后就是姐姐凄厉的尖叫。我看到姐姐的脖子上的血痕,变魔术一样地暴起, 发紫。姐姐怒火中烧,把手心里的白花蛤狠狠砸向我,花蛤掉在地上,我还来不及 捡,她自己一脚把它踩碎了。姐姐大哭。 我爸爸又抡起皮带。这时候,我才听到他大吼:不上学了啊?吼的同时,连续 两皮带抽来,其中一皮带抽在姐姐颧骨上,还有一皮带,被她自己抬手挡掉了。后 来,姐姐给我看她的那个手指,都肿起来了。我们俩一起看它的时候,它在微微哆 嗦着。姐姐说手指非常痛,可能断掉了。父亲给我涂了红药水,就提着我们俩书包 要我们跑步上学。我们就跑出去了。离开了父亲视线,姐姐就不走了。她拐到一个 不是去学校的路上。我停下来看她。 她说,看个屁! 我不吭气,我也不走。 她突然冲过来,用力打了一下我的书包,说,你滚!跟老师说我肚子痛!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 她说,那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学校? 就是这个时候,她给我看她很痛的手指的。她的脖子已经紫红得有点渗血了, 颧骨那边也肿得很高,整个脸开始变形,确实难看。 哼,谁都会笑我。姐姐说,都是你害的!还这么痛! 我也觉得理亏。我和我姐姐就这样分手了。她脖子上有家里的钥匙,等我父亲 去上班,她就回了家。她从我们家阳台上跌下去的时候,被一个收晒被子的邻居发 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去医院。有人通知我父母。我去医院的时候,姐姐还活 着,鼻子有血痕,插着奇怪的管子。人家说王卫国家的小孩摔得七窍流血。我到医 院,也看不出什么伤,好像还没有她颧骨上和脖子上的皮带抽痕明显。她也许不知 道自己快要死了,竟然拒绝和我父亲讲话。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非常得意,简直是洋洋自得,让我感觉她打败了父亲。 所有的人都说是个意外,尤其是平房那边的老邻居。因为姐姐从小就是一个胆 大包天、顽劣不堪的小坏蛋。可是,我不那样看,因为她对我那样胜利的笑。她是 一个敢用任何东西反抗不满的人。有一次,她被父亲打得快走不了路,睡觉的时候, 她轻声问我,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我说,不知道呀。你又没有死。她说,王 卫国会不会哭?我说,我不知道他,妈妈肯定会哭的。我这么说,姐姐蒙起被子大 哭起来。 我觉得我姐姐是自己决定跳下去的,因为她要打败父亲。 之后,我再也不吃花蛤。我父母却完全忘了花蛤是怎么回事,还是买。他们只 记得我爱吃。因为我不吃,因为我看起来莫名其妙,还差点挨我父亲的揍。而那个 时候,我已经比8 岁越来越大,已经是经常被他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