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我决定和小冈认真谈谈。 小村隐没在黑暗中之后,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和小冈面对面坐着。 你真不爱他吗——我是说你父亲。 回答我的是浓得加密的黑暗,你感觉不到黑暗中那颗年轻的心在想什么,甚至, 根本不知道那颗心在黑暗中的哪里悬着。我等了很久,伸手摸对面,她的手随意地 放在竹条钉的桌面上。我接着说,你以前给我说过家里的事,其实,在我听来,他 是个不错的父亲。将来,你当了母亲,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你才会明白,父母对孩 子的无私境界,是人世间没有任何关系可以超越的。 哼。不过是动物性。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看不见那个黑暗中的冷漠孩子。我从心底为王卫国悲哀。 我说,还记得吧,有一次,你告诉我,王卫国特别会嗑瓜子,你说他一嗑,就 能够壳肉分开,但是,你不行,你总是连壳带肉地一起吃。王卫国怕你不消化,就 帮你嗑瓜子,嗑了,再用手剥,嗑剥好的瓜子,用小碟盛好,放在你写字桌边。还 记得吗?是你认识我不久告诉我的,当时你希望我替你嗑瓜子。你说你从小就不会。 黑暗中,无声无息。 这个不是本能。知道吗7 很多父亲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没有这个耐心。 黑暗中传来“切”的一声,很轻,分辨不出,是鼻子里哼出的,还是一个唇齿 音。 我还记得一件事,你说你父亲戒烟的事,记得吗? 她不可能忘了那件事,但是,这良心休克的小孩,听了我的话头,依然不接腔, 久久不吭气。我替她说了。我说,我没忘。那一次,你说你们怎么一个个戒烟那么 难,王卫国想戒两天就搞定了。我当时听了就告诉你,你父亲很不简单,他是为了 你,才有那么大毅力的。那时候,你多大?十多岁,对,是个暑天,你们班上同学 在发水痘,你也被传染了。因为痒,因为高烧,你又不能吹风,你非常焦躁。是你 父亲整夜守在你床前,大汗不止地守了三四天。他控制你抓痒的手,怕你抓破了感 染留疤,他为你整夜轻轻摇扇子,因为你绝对不能吹风扇。还有,医生说家里保持 自然通风,不要抽烟,你父亲20年烟瘾,就因为你的小水痘,说戒就戒了。 也不光是为我!我妈下岗了,他抽不起烟了! 是吗?差的烟都抽不起了吗7 还就赶那个时候?——你比我清楚,是因为他一 直守在你床边,不想熏着你!你当时说,王卫国是个疯子。在你眼里,这样的坚决, 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疯狂。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没有法律规定,要求一个父亲 做这么多:也没有什么动物性本能,让王卫国做这么多。 黑暗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我为自己有效的努力感到一些欣慰。我们看不见彼 此,默默地对坐着。我想明天是不是工作节奏快一点,争取明天下午就离开,让她 姑姑那边等等她,让她为父亲送行吧。年轻人现在还不理解自己的冷酷,如果我现 在不帮助她,等她年纪大了,应该会痛悔不安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隔壁,又好像更远的黑暗中,传来 了老人在睡梦中的咳嗽声。我伸手前探,竹桌上没有她的手,我站起来去摸她,她 依然在原位上,无意间,我的手上感到潮湿。我摸索她的脸,果然,那张脸是湿的。 我迟疑了一下,退回我的座位。过了一会儿,我掏出了烟,点烟的时候,我看到她 满脸发亮的泪水。她把头避开光亮。 黑暗重新渗透了一切。 有一次,我姐姐和邻居一个小孩吵架……她终于开口了。姐姐把那个人的书包 扔到河里去了。她妈妈找到我们家要赔。那个男孩哭哭啼啼的。姐姐不敢回家,我 们家晚饭吃完了很久,她才溜回来。王卫国一见到她,大喊一声,像老鹰拎小鸡一 样,反剪着姐姐的手臂,他一手拿皮带,一手拎拖着姐姐出门。姐姐鞋子都拖掉了, 我赶紧捡了跟上去。姐姐被拖到那个人家门口。那家人门一开,王卫国也不说话, 抡起皮带使劲抽,我姐姐尖声惨叫,一直打到那家人的妈妈爸爸拦住,说,够了, 你想打死孩子啊!王卫国说,死了好,省心!当着邻居的面,王卫国说,你走!去 讨饭!不读书,成天闯祸,我没有本事养你,你走! 王卫国牵着我就转身,姐姐跟着。王卫国步子很大,我被提得小跑,姐姐也在 小跑。王卫国回头大喝:跟什么!自己讨饭去!我们到我们那栋平房小院子时,也 可能害怕王卫国的狠,还有外面的黑,也可能又痛又饿,姐姐抽噎着,跟得更快了。 她想要牵我妈妈的手,但我妈妈那个帮凶,把我姐姐的手一再甩掉。我们进了屋子, 姐姐要进门,王卫国一把推开她,滚!讨饭去!姐姐用力要挤进来,王卫国一脚把 她蹬了出去。 姐姐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她大哭,马上又跳起来使劲推门,扒门、擂门,她哭 着喊,我要进来。王卫国从窗子扔了一个不锈钢碗出去,喊,去!讨饭去!这家没 有你了! 姐姐哭得更凶了,使劲踢门。嘭!嘭!嘭!嘭!嘭!王卫国在里面喊,再踢我 出来抽死你!姐姐停了停,又踢。我们一家,把宿舍所有的人家都吵扰了,大家陆 续都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有个老奶奶大骂王卫国,这么晚了,你要小丫头去哪里! 连前一栋平房那家,和姐姐吵架的那个小孩的妈妈也过来了,大家都在门口劝说王 卫国。这样,他才没有把着门,由我妈妈开门放我姐姐进来了…… 如果不是我摸到潮湿的脸,不是打火机一闪,我简直不能想象小冈脸上有眼泪。 她的语调依然平静,有时候有一点点梦呓的样子。在这个黑暗无边的山村,她第一 次也是再一次地说到她顽劣的孪生姐姐。我几乎建立一个印象,她们的父亲是偏心 眼,爱小的,不爱大的。这个时候,小冈的声音再次出现了。这个声音,比之前更 加低微,甚至我一眨眼都会使一些语句模糊不清,有时我觉得她就是说给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