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来往两年了,她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我只知道他父亲脾气不好,知道她 读书不好,令父亲极度失望;我知道她找了个恶劣的已婚男人,父母和她断绝关系。 但是,像每个孩子的回忆一样的,她给我描绘的童年少年时光,依然是童趣天真的, 依然是阳光的,你很容易在她轻快灿烂的讲述里,看到父母对孩子的拳拳宠爱之心。 我一直认为她是个极受娇宠的独生女。她还说过,有一次她和父亲吵架,她饿着肚 子哭着睡着的,半夜醒来,床头灯亮着,王卫国坐她床前,眼睛含着眼泪。看她醒 来,他就熄灯走了出去。当时,在我听来,我感到了父亲对孩子丰富细腻的感情。 现在,我就会想,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呢,是一场粗暴的教育吗?灯光和眼泪,是 暴力之后的温柔硝烟?外人看不清真相。也许,她出于自尊、出于虚荣,下意识地 选择了叙述的角度,甚至材料。比如,直到她父亲死去,我才第一次听她讲还有个 孪生姐姐。而这个孪生姐姐,一直幽灵般地活在她心底。 我感到彻骨的疼痛和难过。为那个所有口袋被缝死的小女孩。 我把她抱上了床。 我睡不着,小冈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一直没有动静。我想她累了。怕吵她, 我尽量不翻身,那个床板也许太窄、太翘,一翻身,就吱吱叫。不知道躺了多久, 远处山坳里,有过狗吠,又好像是滑向梦境的声音。迷糊间,感到有人抱住我的脖 子,伸手去揽她的时候,再一次感到经过她的脸的我手心的潮湿。这个潮湿感,再 次让我睡意全消。 去送送他吧,那样你会好受点。 她的头在我掌心里转,她在摇头。 老人院子前的羽叶茑萝,在晨风里开得欢呼雀跃。鸟羽似的叶子,丝丝缕缕, 层层叠叠、娇柔纤细,轻烟霞蔚,又像凝固的绿风。经过那个矮墙时,我停了下来。 满墙的花在开放,我看到一朵花悄悄咧开小嘴,晨风一过,它似乎有点发呆, 半天不敢动了。赶紧开吧,我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这个我们小时候叫五角星花 的小花,总是早晨开放,下午就蔫了。伸手触摸这满墙的茑萝,我的手心沾上了晨 露。离去的时候,因为手心的潮湿,我想那个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今天她要大睡了, 而我中午回不来。我再次回头,阳光中满墙的茑萝花,就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在 土墙上欢腾嬉戏。 不知那个在黑暗中,脸上潮湿的孩子,在梦中是否获得安宁。陪我采访的那个 村联络员,发现了我不断哈欠,不断走神。联络员姓何,整个村里的人都姓何。我 说,小何,你小时候,你父亲揍不揍你?小何有点腼腆,说,这个……有哦。 女孩子呢?姐姐妹妹挨揍吗? 一般没有哦,呵呵。小何说。 认识小冈的第一年,我过生日的那天,快递送来了一个礼物。我家丫头寄给我 的一支男用护肤品。小冈看来看去,笑嘻嘻的。她说,每一年,我都给王卫国写生 日贺卡,不过,他都收不到。她嘻嘻笑着。当时,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写 别人的名字,转他收。嘿嘿。 那个人为什么不转他呢? 因为——那个人早就死了! 小冈笑嘻嘻的,始终笑嘻嘻的,让我感觉在游戏。这个游戏有点阴森,我不喜 欢这个玩笑。那时,我对她的过去,只是在很肤浅的层次。当时我说,你贺卡上写 什么呢?她笑着,每年都是一句话——我以为她说生日快乐——但是,她一字一句 地说,祝你:永!不!快!乐! 她笑嘻嘻的,我认为这彻头彻尾是耍贫嘴。我又一次忽略了她的信号。现在, 在这个远古宁静的小村庄的清晨,我可以推断,那些贺卡也许真的写了,写给她死 去的小姐姐转她父亲收。也就是说,她完全可能每年写一封,然后烧了。而我知道, 王卫国在她每年的生日,会给她做生日面条,买生日蛋糕、生日礼物。我还知道, 每一年生日,她父亲必定给她拍照,并在照片背面工整地写下拍照时间、天气,还 收集当天报纸。和普通父母不同,王卫国是那样一个感情丰富的、有才情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