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一个搞大型根雕艺术的朋友,把小冈安置到他的展览馆工作。小冈和他和 他的助手,慢慢都成为不错的朋友。也许,这个工作令她开心,也许我的朋友浮夸 了我什么,那一段,小冈特别地迷恋我。我一出差,电话短信就不断。有一天,我 出差回来大睡,忽然感到脚底不住地痒,最后一划刺痒,我跳起来睁开眼睛。小冈 拿着圆珠笔,站在我脚边。我把脚收上来看,上面有字:爱你口,也可能是爱你啊, 最后一个字只完成了一个口。我哭笑不得,也有一点感动。 怎么会痒呢,你的脚底那么厚。她说。 我夺过笔,按住她的脚心。她果然不怕,说,这有什么,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 写字。我说,是背英语单词吗?还是考试作弊? 她大笑,摇头,不是。你猜不到! 我在她脚心里写:你是混蛋!笔画够多了,她被我写得肩头一缩一缩的,终于 还是表现出她果然不怕痒的样子。嘿嘿,我练出来啦!不是说了,我经常在那里写 字嘛! 写什么,你要写在自己脚心里? 我写:王某某,死掉!或者:某某某,我恨你! 是哪个同学欺负你,你就写谁是吗?有没有骂老师? 她笑嘻嘻摇头,不置可否。只说,是我小学时候爱玩的事。初中我就不写了。 是啊,脚大了,怕人家看见,打你。 她笑而不答。又说,我不只在我脚心里写,我的房间,所有隐秘的拐角,我都 写了字。如果那个房子没有拆,住进去的小孩肯定会看到——大人看不看,他们没 有那么矮,也不会去注意一行小小的字。 小小的字,写了什么呢? 我不高兴的时候,就走进房间,用手电去照我写的每一行小小的字。床脚、门 背后,桌子底边,墙缝边、柜子底下,窗框。全部看一遍,我就舒服起来。我在房 间里走来走去,到处都有一个个声音在呼唤、在诅咒。到处都是! 诅咒什么?你到底写了什么? 小冈莞尔,她用食指一下一下点击着我:王!某!某!——死掉!某!某!某! ——死掉! 谁是某某某? 她说,你。她笑着,你你你你你你你! 直到现在,我才明晰,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屋子里,充满对父亲的诅咒。 收工的时候,下着雨。不小的雨。小何说,我们这里山林多,总是雨多。他带 着伞,送我回老人的家。远远地,我就看到小冈站在那堵矮墙前面,全身都淋湿了, 头发耷在头皮上,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我让小何先走,小何指着小冈的身影,急着 要过去。我只好和小何又走了几步,最后,我还是一把拉住他,请他留步。我执意 请小何先走。小何看我态度坚决,迟迟疑疑地走了。他想把伞给我,我说屋子里有。 那个呆立雨中的背影,别说小何,狗都能感觉她的异样。 我到了她身边,雨还在下。我们一起站在雨里,站在那段满是茑萝的土墙前。 上午我离去时,那些欢腾喧闹的小花,已经全部死去。雨水把它们萎缩的小身子, 打烂在松茸的羽状叶子上,看上去陈尸千万。小冈脸上都是水,我无法分辨是泪水 还是雨水,可是,一种心痛的感觉,像雨雾一样绵延弥漫。我揽住了她冰凉的肩头。 她挣脱开了。 她说,采访顺利吗? 不顺利,我说,录音电池忘了带,但我们明天可以走了。 因为语言基本不通,老人把饭菜放上木条箱上,我们就吃饭;老人关灯,我们 就睡下。早上她哕哕哕地哕什么,奇怪的长音,我们就醒来,后来知道,她在叫猪 栏那边的猪。 一般她在8 点左右关灯,她一关灯,整个房子都黑了,我们也搞不清楚有没有 独立开关,反正屋里没找到;问她也没有弄明白,不知她是否听得懂我们的请求。 如此这样,就算了。 因为下雨,饭后,我们没有出去,回到我们的小屋子。我忽然盯着小冈的门牙。 她的牙齿很漂亮,但是,两颗上门牙发紫。当然很轻微,但因为她的其他牙齿十分 白净,色差就特别扎眼。只要她一笑,谁都会遗憾那对淡紫的门牙。之前,她回答 过我,不小心摔伤的。问她怎么摔的,她摇头不说。现在,我感觉,这牙跟她父亲 也有关。果然,她看懂了我的心思,散淡地说,是的,因为王卫国。 就像又去揭她的伤疤,我不好意思再追问。我闭上了嘴。 小冈把脑袋靠在床架上,眼神幽幽的,但语气却是俏皮的。她说,嘻嘻,我身 上所有的痕迹,你都可以想成王卫国爱的艺术。嘿,我姐姐死之前,天天骂月月打, 我接班之后,马上超过了她。如果一个月没有暴打我两顿,我们家谁都觉得日子过 不对了。这门牙,下半段是假的,摔断了。摔牙之前,竟然有两个月王卫国没有揍 我,其中半个月他出差没空。结果,两个月积累起来的能量,就是我一辈子失去了 两颗门牙。嘿,当时我高兴得太早了,两个月的安宁舒适代价真大。起因很小,饭 桌上,他抽考我几个英语单词,我不会。我妈添油加醋说,老师说我上课看小说, 期中考成绩排名最后——我真恨我妈那狗腿子,我一贯不服她,就争辩了几句。那 时,我正在四脚高凳上吃饭。王卫国是突然踢凳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连人带凳 子,一起被踢倒,栽下去的时候,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当时那个痛啊,我觉得从牙 齿到我的肺,全部都被抽起来了…… 牙齿是我妈带我找她牙医熟人补的。技术差,她一边补,一边把我的故事探听 个一清二楚。我用脚尖踢我妈不让她说,她都停不住嘴。那个屈辱,比整牙还痛。 磨牙神经的时候,我叫喊挣扎,那个医生说,忍一忍,忍一忍。不会比你爸爸打你 痛啦。还说,这么清爽的小姑娘,怎么整天挨爸爸揍啊。哦哦,快好啦,我们女孩 子,还是要乖一点哦! 那个牙齿,从装上后,就开始变色,越来越深。初中的时候,要求完美的王卫 国,自己受不了我的破相。他训斥我妈随便找牙医,这次,他要亲自带我去换最好 的假牙。他通过朋友,联系了最好的牙医,好说歹说要带我去,但是,我拒绝了。 嘿,我就是要这个发黑的门牙。我的心比门牙还黑,他能替我换吗?我的拒绝,令 他抓狂。 昏红的灯光下,小冈的脑袋,依然懒洋洋地靠在床架上,眼神依然幽幽,语气 依然俏皮无畏。我在想,女孩子大了,父亲到底下不了手了。父亲明白不可以了, 再糟糕的脾气也要收敛了。但是,小冈笑着,错啦,我初三还被暴打了一次。那一 天,我觉得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就跟姐姐走吧,就让他断子绝孙,我一定要彻底 打败王卫国一次。可笑的是,我当时大喊,我都来月经了,你还这样打我! 我是想笑的,但笑不出来。小孩子在喊什么,她的真实意思是,我已经是大人 了,你还这么打我,或者是,我处弱势,你怎么这么狠? 我其实不忍再听了,这原本掩藏在岁月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倾泻太多了,那颗 伤痕累累的心,因为回忆而重新淌血;此外,毕竟王卫国已经离世。这个充满情感 飓风的父亲,现在,除了爱——比一般父亲更加强烈的爱,除了锥心的遗憾,什么 也没有了。也许,这个充满遗憾和爱的亡魂,就在这昏红的灯光里面痛苦徘徊。 看到我长时间沉默,而且,眼睛也不再看着她,小冈调整了懒散的动作,她坐 直触动了我一下,嘻嘻笑着。这无所谓的掺假的笑,令我心闷,我知道她该回去跟 父亲告别。可是,我同样知道,她现在的轻松假笑,其实,就是提醒我,不要再提 那个让她不舒服的话题。她开始两手掐拍我的脖子,双手的虎口掐着我,像一个忽 松忽紧的木枷。她笑着。吻我。又开始了述说。 那个十四五岁的苗条少女,在这个昏暗发红的空间出现了。她在自己房间的书 桌上,一本书,同学借她的《小王子》偷偷放在练习卷底下,一有动静,她就拉过 卷纸掩盖,伏在上面写字,思考。王卫国进来过两次。第一次,他在写字桌上放下 一只玻璃碗,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是王卫国从成熟的红石榴中,一粒一粒小 心挖取出来的。女孩爱吃的。但是,那天,她没有马上就吃,父亲出去后,她吃了 一颗就停住了。她在看小王子,她追不及待地往下阅读,她完全被小王子和狐狸的 情感迷住了。她已经为这本书好几次流下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