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卫国第二次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他悄无声息地转开门,悄无声息地向那 个15岁的女孩走近,他比猫还轻,即使他比猫的动静大,那个女孩也发现不了,她 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王卫国突然出手夺书,紧跟着那本书摔在女孩的脸上,头上。 从巨大的惊骇之下醒悟过来,她顾不上护头护脸,她第一反应就是书不能被摔坏, 明天要还同学。这是一本崭新的书。王卫国看出了她的夺书企图,他一把提起书, 停在空中,似乎是让她和它作最后一个告别,她却有了一个错觉,以为他要把书给 她。她安静了一下,巴望着书。等她明白王卫国并没有还书的意思,一切都已经晚 了,沙——,书被一撕两半,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呆若木鸡、不能呼吸,沙沙沙 沙沙沙沙,王卫国疯狂的手,它们在激烈地交叉揉扯,《小王子》的碎片在空中跌 落,那两只手太愤怒太疯狂了,很多页码叠在一起,并不好撕,但是,它们也有力 地撕扯开了。 女孩发出骇人的尖叫,她把书包使劲抡向王卫国,随后是笔盒、带羊奶的杯子、 整碗石榴籽,父亲一把提扭起那个身子,连推带掷。双方都疯狂了,双方都在拼命。 力大惊人。女孩子撞在书架上,吊钉在墙上的书架哗啦倒了,两排书砸下来了。女 孩的耳前撞到书架的一角,撞昏了。 关于这一次暴力施教,小冈在回忆中,没有更多的肉体痛苦记忆,尽管她的耳 朵因此听力受损。她的巨大的创痛来源于书,这本无法偿还同学的书,使她进入空 前的绝望境地,而《小王子》本身的粉碎,又刺激她对接起人间异样的爱恨情仇。 我理解了之前她说的,要跟姐姐走的念头。王卫国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这 样地面临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谁改变了这个干钧一发的事态?还是王卫国。十四五 岁的女孩,死死抱着门框,拒绝去医院。她希望耳朵的血流得越多越好。王卫国强 硬地掰她的手,她狠狠咬他,王卫国不松手,她狠狠地咬,王卫国的大拇指侧的皮 肉,对穿了,一块活生生的肉,和手即将分离。她满嘴是血,但王卫国毫不松手。 他依然用力掰她的手。王卫国的血大滴大滴连线而落,女孩有点害怕,她开始看父 亲的脸,这时,她看到王卫国眼里的泪光。她的手,松开了。 小冈解开了我的扣子,而她在讲述中,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我知道,有时一 场爱,可以中止一场痛苦的回忆,可是,她的举动还是有点怪异。我不知道如何配 合,我抓住她的手,亲吻着过去那个绝望的少年。我们在耳语: 他后来道歉了吗? 女孩摇头。我们家的人,永远不会说抱歉。 耳朵痛吗? 不。我的身体不记痛。其实,所有的痛,都来自屈辱感。 还是要承认他爱你。 这个爱给你,你要吗……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吻我,又舔又咬,我几乎神志模糊。 突然,我看到她在看门口。之前,我们的门是虚掩的。我扭头去看时,她的手 更快地挡住了我的眼睛,她用身体告诉我,不要被打扰,不要停下来。我还是使劲 扭过头。门是开的,老太婆站在门口,她身后是红光无力笼罩的、无边无垠的黑暗。 小冈的指头,使劲刮抠着我的背,她激烈的腰肢动作,也在要求我不要分心。 什么叫如芒在背,我到底还是垮了。我和小冈都看着老人,我们三个人,都有一种 奇怪的平静。那个电压不足的昏红的灯光里,似乎还有一个人站着。我点了一支烟。 老人离去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夜很晚她才替我们关灯。 后来,我说,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再次问,你为什么? 她说,随它去吧。我觉得,反正屋子里还有别人在看。只是我们看不到。 你说什么? 让他看吧。 你说谁? 你知道。她说,他在,他一直在我们床边。 上午,我们离去的时候,矮墙上的茑萝竞放。它们完全忘记了昨日暴雨的肆虐, 它们开得欢欣自在,层层叠叠的五角星之间,在传播什么小秘密一样,在风里轮流 点头抖动。我在给老人家钱的时候,小冈就站在茑萝面前,结了账,我过去,看她 不动,又陪她站了一下。 这么喜欢,收集点种子回去种阳台上吧。 她摇头。她的手像抚摸小孩的脸一样,轻轻摸过茑萝花。 我干脆动手帮她找花籽。她摸了一下我的手,似乎是阻止。 我说,王卫国种过? 她不置可否。你妈妈种过?她不回答。 就算是和茑萝花们告别了。她走在我的前面,长带子的双肩背包敲打着她的屁 股。在车上,我再次问她,你姐姐种过茑萝吗? 她说,我们老师家种过,我俩非常喜欢,她家在我们放学经过的路上。姐姐带 我去偷过。花、枝蔓,种子,偷了很多。她死的时候,我在她旧笔盒里找到很多种 子。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在一个旧木箱里种它,种不活。有时发了芽,最后也会死 掉。每一年,我都种,王卫国也帮我种,我没有告诉他是姐姐偷的。总是活不了。 每次种的时候,我都想,如果开花了,就是姐姐真的死了,如果种不活,那就是我 死了。从8 岁到19岁,王卫国和我断绝关系,我根本就没有再看过茑萝开花,后来 我也不想看了。我就是死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在茑萝面前站了很久啊。 她笑了笑,又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样子。她说,我在跟王卫国告别。我告诉他, 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牵挂我。姐姐还没有长大,见到她,请不要再打她——生日 快乐! 我吃了一惊。 今天是王卫国生日。我的天。忽然我感到一丝暖意,至少,她没有忘记她父亲 的生日,至少她第一次开始说生日快乐。当然,也许和每逢父亲生日,就给他寄死 去姐姐转手的贺卡有关。但毕竟,她记着他。 我说,回去,请你送送他,毕竟最后一次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嘻嘻笑。 回去后,我们就分手了。她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有一天,我回来,就看到桌 上她留的字条。衣服都带走了。字条上说,我可能会回来看你,也许,不再来了。 谢谢你。 我没有太大的震惊。从她父亲死后,我就预感会发生这一切。我这个棋子即使 没有走到底,老将已死。这份不纯粹然而炽烈的爱,我将永远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