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声乐演员青蓝最近超郁闷。 一个女人,最能出业绩的时间,就是未婚、未孕、未育三个阶段。眼见自己已 奔三,成为“都市剩女郎”了,倘若在业务上再不出点彩头,有可能,这辈子就彻 底没戏了。细想想,这些年,唱来唱去,都是别人的“口水歌”。如果能有一首自 己的歌,不乞求它红遍大江南北,最起码,也算是“自己的”作品。 青蓝鼓足勇气,把积压的心事给老郎诉说了一遍,直说得眼泪汪汪的。 之所以来找老郎,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求外人写词要一笔稿酬,作曲要付作 曲费,进棚录制需交MD制作费,请支乐队进棚,还需一笔劳务费……核算下来,做 成一首歌,起码要十几二十万元。她辛苦几年的存款,全部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 多。找朋友借……万一投资收不回,那就惨死了!说不定要露宿街头,变成“犀利 妹”了! 于宝宝说得对:这笔巨款也不可能让单位来垫付,领导们通常是“不见兔子不 撒鹰”的! 可以理解。没十足把握的事,谁干呀!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那可是要承担 责任的呀。 老郎坐在沙发另一头,歪着脑袋,燃起一支烟,并不抽,烟灰蓄到老长了,风 一吹,它突然失重,仓促间自甘堕落了。老郎“吁吁,吁吁,吁吁”叫着,跳起来, 拍打灼人的烟灰……薄薄的裤子,已经烧了绿豆大小一个黑疤。 青蓝忙上前查看“伤情”,弹掉灰迹,轻轻一抖,大腿上的小黑疤竟然穿孔、 露肉了。青蓝又尴尬,又抱歉:呀,郎老师,……真是的!回头,我赔你一条裤子 吧。 郎太太许是听见老郎被烟灰烫着后“吁吁”的叫声,探出头来,恰看见青蓝半 蹲着,抚弄老郎的裤腿儿,还说要给他买条裤子。 郎太太咳嗽一声,重重地走了过来:怎么?烧着啦?真是烧包!深秋季节,穿 那么薄的衣服,就算家里不冷,可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啊,多大年岁了,还冒 凉气儿,扮烧包! 青蓝偷偷往上提了提V 形衣领,后悔不该穿这件衣服上他家来,听她这话,怪 刺耳的。 郎太屁股上都像是长了眼睛,拧过身来说:青蓝姑娘,您可别见怪啊,他就是 这样毛手毛脚的一个人,裤子烂了,活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不 是啊? 你坐,你坐呀,你可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女贵宾哦。 青蓝红着脸,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早知道,叫上于宝宝一起来就好了! 你干什么!我和我的同事说会儿话,谈点业务,你老在面前晃来晃去,打扰我 们。这时候,老郎开始发了点微火。 哦,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啊!继续,继续呀! 郎太太退回房里去了。她没有回应青蓝的邀请:大家一起,随便聊聊吧。 老郎收回眼,一摆手:别理她,我们谈我们的。张红霞,啊不,青蓝,看梨 (你)这名字改的,真别搂(扭)!实话实说,我可不是梨(你)说的什么大才子, 笔杆子,充其量,当过一阵子语文老师,后来被国家养起来,写了点歌功颂德的劳 什子快板、顺口溜……只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青蓝既然来了,刚才又听了郎太几句酸溜溜的怪话,哪能就此作罢,少不得又 委婉动听,唱颂了半箩筐好话,切切央求,请老郎帮忙写一首歌词,歌词的主题最 好是积极向上、弘扬主旋律的。 老郎撇嘴,冷冷一笑:梨(你)呀,别拿好话来糊弄我,我这人,不吃这个。 说实话,梨(你)为啥来找我,我心里比镜子还清亮,无非是,我写词不花钱,写 好后,说不定,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单位会出资找人作曲。再说不定,吴站长他一 高兴,看在我和他老爸同事多年的面子上,连进棚的录制费,都给梨(你)统统报 销了……梨(你)说是不是? 青蓝面上一红,自己就那么点儿小算计,竟被他都看穿了。窗外有风,老郎家 的窗户也半开着,青蓝还是觉得浑身汗津津的。 老郎的老婆大约有点儿过意不去,或是不想闷在屋子里,泡了壶茶,热情地张 罗青蓝喝茶。又坐在沙发上,拉着青蓝的手摩挲着,问长问短,问她找到对象没, 说她们那单位有好几个“齐天大圣(剩)”与青蓝年纪相当,有心替他们拉和拉和 …… 老郎黑着脸:梨(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谈我们的专业,梨(你)别插嘴好不 好! 郎老婆门帘一甩,进屋去了。他家那只黄猫,紧跟主人身后一溜儿小跑,一个 没跟上,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扇趴——它被拒之门外了。 黄猫慢慢踱回来,棕黄的大眼恨恨地盯着青蓝,竖直尾巴,扯着脖子训斥她, 那声调都飙到F 调了:“喵- !喵——!喵——!” 青蓝被它叫得有点烦,本想给它窝心一脚,碍于老郎,便揽过它来,抱在怀里, 抚摸、安抚它。 都说老郎是个爱猫狂。他脸上常有被猫抓过的痕迹。当然,也有人说,那是老 郎老婆的“九阴白骨爪”所为,老郎为掩人耳目,只好养只猫,从此,大半辈子全 靠这猫来撑面子。 老郎又燃起一支烟,开始了他的长篇评述,从一首歌说到穿衣戴帽的形象工程, 从形象工程说如今的世道人心,话题越说越远,越说越长。 青蓝想,这老郎看样子是个“妻管严”。可怜他,处处倾诉无人听,天天憋得 心发慌!那就让他多说说也好。只要他答应写词,哪怕他把嘴皮磨烂,把她耳膜说 穿,哪怕他看穿自己的小伎俩,全都没关系了。以他的年纪,比自己的父亲小不了 多少,只当是——听老爸讲这江湖的事情…… 这期间,郎太太出来加了几次水,还洗了水果,巴巴儿送上来,每次来,都笑 容可掬,啥事没发生的样子。 确实是啥事也没发生。 我说的,有没有错?老郎停下,咕嘟嘟灌下半杯茶,问她。 青蓝一迭声儿应答:嗯?啊!哦,没错,没错,郎老师是博学的人,对世事万 物看得通透,又能体恤我们晚辈,还常常助人为乐…… 嘿!梨(你)可少给我戴高帽子!梨(你)心里,肯定笑我又老又迂腐吧! 说实话,每次看见梨(你)和于宝宝两个人勾勾连连,我就不痛快。梨(你) 说啊,梨(你)们年纪轻轻,学得那么油滑、世故,有什么好呢?今天我索性再多 说梨(你)几句。 这几年,梨(你)的男朋友没少谈吧?谈来谈去,都是只同居,不结婚,也不 知打的什么主意。只解决局部饥渴,不作长远打算,不行啊!梨(你)这是,为钱? 为情?为房子? 姑娘,梨(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能这么下去了!女孩子嘛,要懂得保护自 己,是不是? 青蓝臊得呀,恨不得变成怀里的黄猫,扑上前去,给他一爪子。 老郎把头探向青蓝,压低嗓门儿,许是因为这是些批评的话,太大声了不好。 青蓝圆润的脸颊,明显感觉到,老郎一波又一波的气流,热热地喷到面上,但 又不好避瘟一样躲开。她想,这气流一波又一波的,要是一锅包子,也都给“波” 熟了吧。 气流刚过,老郎纷纷的吐沫星子,如三月的零星小雨,刷啦啦飞扑到青蓝的颜 面上。她紧闭嘴巴强忍着,对他一嘟噜一嘟噜的陈话,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 不住在祈祷:废话少说,言归正传吧!谈谈歌曲创作吧。唉!要是于宝宝在就好了, 她最会化解尴尬了,她总能让别人顺利达到她的目的。 老郎越说越兴奋。因为,他见她耷拉着长睫毛,弯弯的两撇,如两只活泼的墨 蝴蝶儿,停驻在碧波微澜的湖边,扑扑闪闪,流连忘返。他认为,她已听到“着迷” 的状态了! 知音啊!多少年了,他没有享受这样的待遇,他感觉,像一株被人遗弃的果苗, 暴晒在大道边,兀自在风雨中疯长,谁都能看见他,但谁都不收他的庄稼……他哪 里知道,青蓝之所以合上睫毛,一闪一闪,其实是在“遮风挡雨”呢。 呵,这青蓝的眼睫毛,才一会儿工夫,咋又搭盖成了一个意味悠长的乌凉亭, 让人想进到亭子里美一美、歇一歇。 他悄悄儿移过来,挨近她,似陶醉,又百般清醒、万般真切地说:我再给梨 (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好吗? 梨(你)说,好端端的名字——张红霞,(他说着,竟然在青蓝腿边、巴掌大 的沙发空地上,用指头写了一遍“张红霞”几个字,手指头只差一寸,就要碰到青 蓝的大腿了)非要改成个白灵:叫了半年不到,又改黄莺儿;现在又变青蓝了!其 实,这就是梨(你)成名的欲望在作祟。我说对了吧! 名字嘛,是爹妈给的,说白了,叫猫、叫狗,叫耗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梨(你)要有自己的作为……梨(你)别烦我,我和我同事说话,梨(你)老是来 插嘴。 老郎正说到兴头上,完全不觉太太在给他提醒儿。他还出溜出溜,往前凑着, 紧说……郎太太只好绕场一周,胳膊直经过老郎面前,隔着这“人物”来续茶。 她眼瞅着青蓝,似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 梨(你)碰我干啥? 老郎突然醒悟过来,嗖!弹到沙发另一端去了!他迅速地将搁在桌沿上休息的 半截烟,送往嘴边去抽,带火的那头儿,直直喂了上去,和自个儿的嘴唇儿,接了 个热辣辣的吻。 你饿了?郎太太问他。 他脸红了,埋头狠命抽一口,偏又给呛着了,遂以七长八短的咳嗽声,仓促不 安地回答了老婆的问话。 郎太太添好茶,笑笑地拍拍青蓝的肩头,附耳说:青蓝啊,名字改成什么,只 要自己喜欢,别听他的,老家伙,神经质! 老郎的耳朵巨好使,呼啦站了起来。火气稍稍大了一点儿:梨(你)才神经质 呢!梨(你)才神经质呢! 青蓝吓得忙站在他们中间,用手挡开他们。 郎太太倒是涵养极好,冷笑一声:老头儿,别过分啊,人家青蓝可不跟你一般 见识! 老郎斗鸡一样勾着细脖子,直盯着老婆进了里间,方烦躁地挥挥手:别理她, 老年痴呆!来,咱继续说咱的,刚说到哪儿啦……哦,好的,咱说回这个写歌的事。 我给梨(你)说啊,现在哪些歌能红?哪些歌能传唱?不瞒梨(你)说,我还真是 研究过…… 真的? 青蓝的眼睛大了一圈儿,两排睫毛,齐刷刷列队,分翘到碧波荡漾的湖水两岸 了。 老郎悄悄向她挪近了一小点儿,又回头去看了看,冲青蓝“嘿嘿”了两声。 郎太太啪啪啪甩着围裙走出来,喊:老头儿,呆会儿留青蓝姑娘在家吃饭啊! 天黑了! 啊,啊,啊!老郎应答着,默默移回到原位去了。 我,很老吗?老郎突然问。 啊?哦,不老,不老。青蓝暗自好笑。 老郎接着说:虽然我对歌曲有点儿研究,不过,梨(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这 里面,猫儿腻多了去了。根据我的总结啊,凡是那些拍马溜须、一味歌功颂德的作 品,很容易得到主流认可,因此获得重金包装、强力推广。 凡是那些被下里巴人认可的,就容易在网络上流传,但无法登大雅之堂。 那些个阳春白雪的艺术品啊,没有一个是投机取巧能得到的,都是作者长期积 累、偶尔得之,而且还要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才能一朝成名天下闻! 否则,梨(你)就得靠人脉说话。那就是,梨(你)不论抓个什么题材,非主 旋律也罢,都有人愿意给梨(你)兜着,给梨(你)出资打造,天天放在重要媒体 的黄金时间播,给梨(你)灌啊灌,老百姓无奈“被接受”,最后,竟然也弄成了。 再不就,梨(你)有名人效益,名企业家推广,名导演赏识……最后才能修成 正果。 想弄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梨(你),我,就我们小卒两个,难呐! 青蓝不完全赞同老郎的观点,嘴里还是说了:“您分析得太对了!” 青蓝觉得,老郎这个人太灰暗,太消极、太偏激了。找一个内心‘灰暗“、思 想偏激的人来写歌词,能写到什么份儿上? 想到这儿,她不免心灰了大半,有点儿后悔此行。但又不好立即就走,就带听 不带听地僵坐着,继续接受他浓重烟雾的干熏,心里盘算着:得赶紧找个茬口儿脱 身,再别听他积年寡妇一样的唠叨、抱怨了。 终于逮了个空儿,在老郎又埋头点烟的当儿,青蓝将怀里的猫儿朝地上狠狠一 摔,站起了身。 猫儿冷不防被“暴力驱逐”,着实吓了一跳,颇委屈,凄凉地叫了一声“喵— —呜”! 老郎惊讶地抬起头。 青蓝自觉失态,甩甩手,说:死猫,抓了我一下! 哦,哦,哦!抓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青蓝忙将手一缩,拐到腰窝后:不要紧,不要紧! 老郎尴尬地收回手,以手代梳,划拉了几下花白的头发。 青蓝正要告辞,突然,窗外一声巨响。 “呀,哪里放喜炮呢!”在青蓝的老家,逢年过节,或是遇到啥喜庆的大事儿, 就要放铁杆炮仗,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声响儿。她一面说着,一面借机躲到窗边去 了。 老郎紧随其后,也奔了过去。 老郎紧挨着她,细细的胳膊在簌簌颤抖。出于礼貌的缘故,她不好立马掉头躲 开去。 两人并肩站着,不远处的一栋楼房挡住了视线,啥也看不到。青蓝感觉到老郎 紧张的呼吸、颤抖的声音:老婆,快来看,有人搞破坏!老—— 老郎一回头,郎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死死盯着他。 青蓝侧身挪开一步,扭过脸,抿嘴儿笑了。 郎太太尖起手,死死掐了一把老郎说:死鬼!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哪有那么多 人搞破坏!你这人,有问题!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郎太太说着,眼睛睃了青蓝一下。 青蓝吓了一大跳,心怦怦怦狂跳了起来,心里竞有点可怜老郎了。 老郎咧着嘴“嘶嘶”叫着,瘦巧的身子灵活跳开,避开了再次捣来的“九阴白 骨爪”。他抬起头,与青蓝的目光乍然一碰,嗖地弹开。就在此时,老郎竟一下子 发作了,焦炭一般暴响:梨(你)刚说啥?我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能有什么 问题?梨(你)们呀,(他竟然也指了指青蓝)就是没有一种居安思危的意识,没 有把这根弦绷紧(他点点自己花白的脑门儿),这么大的响动,难道是正常的?梨 (你)想想,现在,动不动,有的地方暴乱,有的地方闹地震,还有那些触目惊心 的失业率,就业率…… 郎太太说:对,还有风流率,下流率,花心率 你(梨)有病啊!老郎弹弹脚,滞住,没跳。 你有药啊?郎太太毫不示弱。 你(梨)病得不轻! 你真的有药? 你(梨)…… 梨什么梨,别让人家青蓝姑娘笑话咱们 两公婆同时想起了青蓝,回头去看,青蓝不知何时已走掉了。 大街上,青蓝长长地舒了口闷气。 老郎家楼下,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在热议着什么。她想,肯定与刚才那声巨响 的有关,但她没心情去探个究竟了。 夕阳,圆圆的胖脸儿,贴在巨大的天幕上,渐渐地,被贪婪的云朵一口、一口, 咬瘦了,直到完全吞没了。 青蓝扬手叫了一辆的士,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