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年初一晚上,张灯结彩,万家团圆。 文化站的人全在“慰问滞留外来劳务工文艺演出”的现场奔忙。 “大家乐舞台”的四周,工作人员,围观人员,堵得水泄不通,喇叭里,流行 歌曲震耳欲聋。 头脑活络的吴站长,下帖子邀请了文化馆领导,区委领导,市委领导到晚会现 场来与民联欢,与民同乐。为此,他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到了本次晚会的卫 视直播权。 电视台调拨来的三台进口专业摄制机,就摆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上。尽职的摄 像师,不会错过每一个领导入场时,亲切、微笑的脸庞。 吴站长和诸同事们穿着簇新的工作服,满场飞。为达到圆满效果,本次活动, 我们特意重新定做了印有“爱的奉献”字样的工作服。 我说过,我们这帮人,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桀骜不驯,耍点艺术范儿 (话说回来,这年头儿,谁没点儿个性啊),其实,大家干起活儿来,那是没得说。 于宝宝,青蓝、主任……一个个跑前跑后,倾情投入。大家积极响应号召,呼朋引 伴,舍小家为大家,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保证坚决完成上级领导交办的光 荣任务! 为防止演出期间发生人多踩踏事故,按剧场的容量,只放进了500 号人。领导 吩咐:满员后,其余人员,不论谁,一律不许进! 近演出前,老郎不请自到。 剧场外,好些个衣着单薄、探头探脑的人,估计是那些没有买到春运票的民工 朋友,闻讯来看演出,偏又来晚了,进不去,就趴在外面好奇张望。 老郎上前说:梨(你)们想看演出是吗?我是文化站的人,这台晚会就是我们 主办的,是为梨(你)们办的,走,我带梨(你)们进去! 一来个民工朋友,将信将疑地围了过来。老郎像个称职的老班长,招呼着这些 素不相识的人排队、入场。 当天守门的是美工韩刚,一看老郎这认真架势,二话没说,给放了行。哪料, 后面原本抱臂观望的一群人,立即潮水一样蜂拥而至,闹嚷嚷全要进去。 美工韩撅起屁股,死命抵住门,坚决不许了。出了事儿,他可兜不住。 老郎也没料到会是这个阵势! 剧场爆满,万一发生踩踏事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办法,他咬紧牙关、狠 狠心,假装没看见外面给他不住打手势,呼喊他过去带队的民工兄弟。他低着头, 猫着腰,忙忙儿混到人多处,再不出去了。 老郎算是成功躲开了,可苦了美工韩。他把守着门口,还不能关死(安全通道 要保持畅通)隔着仅余的两尺宽门缝,他一个人,牵着一条防线,还要抵挡数十个 人的问责,回应他们“为什么不一视同仁”,“走后门!投诉你!”等等指责。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别人享受着“恭喜发财、升官发财”等美妙祝福,美工韩 耳边却回荡着民工朋友委屈、伤心,怒火万丈的指责与谩骂。他只能赔着笑,耐着 心,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里那个憋屈啊,没地儿说去。 各位大哥、大姐,今天确实是剧场满员了,对不住大伙儿了。不过,没关系, 明天还有,后天还有,我们一直会演到大年初十,节目每天都是一样的。 别着急,别上火,大过年的,您别骂人呀。有话好好说。 对不起,对不起。哦,我记得你了,明天给你留位好不好。 谢谢理解,谢谢您理解。没人歧视你们,真的是满员了。 刚才,刚才是,刚才还没满员嘛。请包涵,请包涵。呵呵呵,对不起,对对对, 这位大哥说得对,来日方长,谢谢…… “我靠,老郎,我操你大爷!”美工韩还是没忍住,扭头骂出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没骂您,也不是说你,更不是说他,真不是说你们……我说 的是我们单位的一个人……与你们无关。 美工韩又为自己一不小心爆出的粗口,解释了一大通。万一遭投诉,他可吃不 了兜着走。现在,究竟谁是“弱势群体”,那可不好说! 剧场早就没有座位了。穿着臃肿防寒服,趿拉着旧皮鞋的老郎,和一帮民工朋 友们站在一起,问东问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只等演出开场。 文化站的人大家各忙各的,燕子一样穿梭于镜头前,都装没看见他。大年初一, 谁也不想当“炮灰”,更怕被那昂贵的摄像头,永久保存了“触霉头”形象。 终于领导到齐,热情洋溢的讲话完毕,演出正式开始。台上灯光璀璨,台下其 乐融融。 当演出进行到第一个高潮环节时,主持人款款推出捐款箱,号召、发动现场观 众,给遭遇冰雪灾害的灾区群众捐款。这是下午彩排好的程序。下午,台下站的是 自己单位的人做托儿。现在,正式演出,可有不少货真价实的观众,尤其是老郎带 进来的两拨儿。 青蓝当晚负责剧场监督。聪明的她,早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安排了领导、朋友 的小孩。呆会儿,这帮花朵一样的小精灵们,将在导演的指挥下,鱼贯登台,把‘ 爱心天使“踊跃捐款的美好形象,通过卫视传递到千家万户。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欢迎大家踊跃捐款,让我们用爱,温暖每一个人!温暖每一个,在寒风中孤 独的心灵!……”主持人煽情的话音一落,老郎首当其冲,跨上了舞台…… 台下的吴站长“噌”地站了起来。 同事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怎么办!怎么办!” 谢天谢地! 老郎往捐款箱里塞了几张票子后,立刻反身下台,并没开口说话。恰好,小精 灵们也在导演的指导下,“争先恐后”涌到了捐款箱前……这是个无比感人,无比 紧张的场面,您能想象不? 哪知道,接下来,气氛更紧张呢! 当天晚上,我们设计了三次爱心捐款环节。想不到的是,主持人第二次发起捐 款倡议,又是老郎一马当先(一郎当先),冲在最前面! 这可不是彩排好的!我们设计的是,让市委领导先上台,然后区委领导……哪 料到半路出来一匹郎(狼)! 看见老郎第二次登上台,站长、同事们又严重紧张了一次。阿弥陀佛!好在他 上台捐完款后立即下来了。 “在镜头面前,人人都爱争表现。一只狗,让它多次在荧屏上亮相,也会成为 名狗。这是个争相出名的年代。就连老郎这样的老朽,也不例外啊!” 刚经历了一惊一乍考验的吴站长,想到这儿,美美地笑了! 虽说是新官上任,通过几天的细心观察,他对管理好这支团队,已很有把握了! 为防止意外,吴站长偷偷告诉主任:立即派两个人去台口守着,别让老郎再疯 跑上去了——还有一次捐款,风头也不能给他一个人抢尽啊!更不能去抢领导的风 头啊! 第三轮捐款又开始了。 老郎果然又往上跑,也不知他冷不丁儿从哪儿钻出来的。不过,这次,他刚跑 到台口,就被两个同事给死死拽住了。老郎扭着身子,暴躁得像头公牛:别拉我, 拉我干什么,我要捐款!捐——款! 平地一声雷!把舞台口撕扯的三个人“炸”成了焦点。当灯光,目光,齐齐对 准三个人时,两个同事忙撤了手——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撒手不行啊! 漂亮的女主持是外请电视台的(这是电视台台长答应来录播节目的条件之一), 她反应相当灵活:啊,观众朋友们,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感人的场面,刚才,已经 捐过两次款的那位老伯,又来捐款了。谢谢您,来,欢迎您到台上来! 两个同事灰溜溜地撤退了!要不然,事情可就弄“拧巴”了。就这样,老郎第 三次登上了舞台。 接下来的局面,是谁也没想到的。 老郎捐完款,往台下走,被女主持拦住:“这位老伯,我必须要请您留步。我 相信,各位观众朋友跟我一样好奇,今晚三次捐款,您每次,都是第一个上台。而 且,刚才,您情绪非常激动!我看见,当您跑步上台,快要跌倒的一瞬间,有两位 朋友跑过来扶住了您……在这奔跑、跌倒、搀扶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人与 人互助,互爱,相依相扶、相濡以沫的温馨关怀。请问,您是一个留守的劳务工吗? 您积极捐款时,是不是想起了家乡的父老?” 我的天! 主持人当然不知道,我们的老郎就是本地人,更不知道他是个出了名的“话痨”、 “刺儿头”!要是老郎说,刚拉住他的,是两个同事,那我们费心费力打造的这场 活动,将完美搞砸。好在吴站长心细,安排那两个人时,让他们脱了“爱的奉献” 工作服。 吴站长再次从主席台一侧“霍”地站了起来。不,他疾步离开了主席台。 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吴站长五指拢着嘴,正向呆若木鸡的艺术总监青蓝悄声 说着什么。 青蓝如梦初醒,迅速“飞”到了后台。 与此同时,于宝宝也从后台被主任请到了侧台口候场。为防止老郎在台上喧宾 夺主,狂轰滥炸,吴站长临时决定,让于宝宝的节目提前,上台去救场,啊不,救 火! 台侧,青蓝用手势加眼神,“飞”给女主持。 于宝宝竖着耳朵,时刻准备着,音乐一响,就蹦出去,用独舞吸引观众目光, 制止台上这可怕的一幕…… 我们都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千万不要给老郎说话的机会啊。搞不好,一年 的奖金,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来不及了,老郎扶扶眼镜,抢过了递到嘴边的话筒……本来是主持人拿着话筒, 让他发言,可他似乎不习惯被人伺候着,所有人都看到——他愣是把话筒,从主持 人手中抢了过来。 吴站长矮坐在主席台一侧,双手卡在太阳穴上,像是在擦汗,又像是头疼。 办公室主任猫着腰,泥鳅一样穿越层层观众,来到吴站长身边汇报:站长,您 放心,这次晚会的造价,包括外请人员的费用,新年利是,都是我一个人经手报批 的。我们……没有乱花钱。 舞台上的老郎嘴唇颤抖、泪光闪闪,拿在他手中的话筒,像一个造型美观的 “手榴弹”。他似乎在沉思,或者紧张……半晌,他都没开口。 美丽的女主持,善解人意地说:看来,这位先生有点激动,朋友们,大家给他 掌声鼓励一下,好不好! 音乐乍起,于宝宝扮演的人鱼公主翩然登场,美轮美奂的灯光下,她宛如在天 河里沐浴的一条神女鱼,摆啊摆,游啊游……与此同时,两个后台工作人员冲上台, 搀扶(有点儿像绑架)老郎,在他耳边命令他:快下场。 老郎挣扎着,嘴巴及时对准了话筒:等等,音乐先停一下,我有话说! 音乐停(此时此刻,不得不停)。 于宝宝这条美丽的人鱼,霎时就僵在舞台上了,速成一个美丽的标本。 主持人一头雾水,不知怎么接茬儿……吴站长握紧了拳头,我们拧着紧巴巴的 心。 就在我们都快要崩溃时,老郎开口了:各位,我不是个爱出哄(风)头的人, 但我是个有狼(良)心的人。农民工们,为城市付出了很多,如今家乡遭了灾,我 应该,每一个人都应该捐献自己的爱心。很惭愧,我,我,我,我事先不知道今晚 安排有捐款环节,我老婆平时,很少给我钱用…… 台下有笑声蹿起,大约是觉得老郎挺幽默的。 独我们单位的人没笑。我们担心所有这些天的辛苦,都因为老郎拎不清的一番 话,付之东流。吴站长极有可能,因此而“打回原形”。 但事已至此,唯求佛祖、上帝、玛利亚、各路中外神仙,齐齐保佑吧! 台上,老郎还在说:梨(你)们别笑,我说的是实话。我身上的钱,第一次就 捐完了。第二次、第三次,是我跟台下两个熟人现场借的。这几天,我看了电视报 道,冰雪封路,导致许多民工朋友不能回家团圆……还有一些民工朋友,因为车票, 或经济原因,滞留在城里,不能回家,甚至连公益演出都看不到。对于这个城市, 他们是真正的“爱的奉献”者,有狼(良)心的人都不会忘记他们,别说是捐款, 就是让我,挽起袖子捐献热血,我都愿意……而且,无怨,无悔! 摄影师默默推动摇臂,未经批准,现场给老郎享受了领导待遇,高清晰的面部 特写:一张沧桑的老脸,滚滚的热泪…… 老郎以手挡住半边脸:等等,我有一个请扣(求),梨(你)们不要把镜头对 准我,更不要对准领导!请把镜头对准那些辛苦了一年,还留守在城里,不能回家 团圆的劳务工吧!他们站在那边,都没有座位!…… 老郎所指的那个角落,有掌声轰然响起。 女主持哽咽着上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您看,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多么 朴实的老伯,他的心声,其实是我们现场每一个人的心声。什么是爱?这就是爱! 什么是真情?这就是血浓于水的真情。爱,是相互的赞颂,爱,是相互的体谅和肯 定,爱是一份份带着体温的捐款,爱是滚滚的热泪,和一颗颗热烈跳动的心。老伯, 现在麻烦您对准我们的镜头,告诉大家,您在什么单位工作?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好吗? 老郎没有我们发的、印了“爱的奉献”字样的工作服,主持人当然不知他是谁, 说不定,把他当驻守的民工了。 “这个……就不用了。我,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共、产、党、员!” “好!”主席台上,一直沉默观看演出的市委领导刷地站起来,带头鼓掌!领 导的热泪和掌声,唤醒了现场所有的人。 掌声,苏醒的掌声,从全场各个角落苏醒,如疾风骤雨…… 浓妆艳抹的于宝宝——这条僵硬了半天的美人鱼,经过这“雷鸣电闪”般的风 雨洗礼,骤然苏醒了!她奔过来,紧紧地拥抱了老郎。细心的人看见,她精心描绘 的妆容,早就花掉了。 老郎挣脱于宝宝,挣脱青蓝,挣脱主持人……抱着头,狼狈逃下舞台…… 吴站长挤过蜂拥的人群,跑上前拥抱了老郎。他热情地拍打着老郎防寒服下瘦 骨嶙岣的背:老郎同志啊,郎叔! 老郎挣脱这热情的拥抱,大喊:眼镜儿,我的眼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