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凿石窟的地方,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镇。 围绕着几处井水,工匠们盖起了简陋的小屋,有些人已经把家眷接了来。商人 们便也多了起来,除了雕刻和绘画用的工具、颜料和金粉银箔之外,也开始贩卖布 料针线、锅碗瓢盆,孩子的玩具和胭脂水粉。于是出现了小小的铺子,然后是酒馆 和客栈,还来了几个年华老去,在别处招揽不到生意的妓女。也许还有小偷,因为 有人开始抱怨丢了钱和东西。 目睹这些变化的少年,自己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 三年前,少年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去世了,留给他一间房顶破敝的小屋— —好在这里天干物燥,有没有房顶关系不大。还留下了一套残缺不全的石匠工具— —好在少年还只能帮着真正的工匠打下手,那几件工具也够用了。 白天的时候,少年和其他的学徒们一起工作,活并不重,所以晚上回到家,他 还有精神在微弱的灯光下读一会儿书。 是的,少年能够读书,父亲在世的时候,有时会请铁匠铺子外帮人写信、读信 和算命的老书生吃饭喝酒,还在他生病的时候周济他。作为报答,老书生教少年认 字和写字。开始的时候少年并不情愿,他身边的孩子们都不用学这些,父亲懒得解 释,一顿棍棒就解决了问题。少年哭哭啼啼地上了第一堂课,很快就有了兴趣,先 是因为可以在同龄的孩子中炫耀,之后是发现了读书的乐趣。 后来,来了一个自称是老书生孙子的人,把老人接走了。临走前,老人把自己 的书留给了少年。少年已经把它们都看了一遍,有的地方明白,有的地方不明白, 因为再没有人可以请教,他就回过头重新再看一遍。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白天 他做学徒的活儿,晚上他读书。 此外,少年的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临死之前,父亲告诉少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三次做过同一个梦,梦见黑 暗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沿着夏季夜空中北斗七星斗柄所指的方向,一路 走去,你会到达一座城市,城市里有二十四座石桥,其中一座桥边开满了芍药花。 在那里,你将找到属于自己家族的宝藏。” “我教给你石匠的手艺,因为此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还让你习字,因为我始 终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你能找到宝藏,当你拥有宝藏的时候,如果你读书识字,万 事就会大不一样。”父亲这样说。 父亲最后让少年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有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 板,那是他一生中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父亲去世之后很久,少年才意识到,也许 在父亲内心深处,也曾经深深地渴望过,听从梦中的声音,沿着夏夜北斗七星斗柄 的方向,去寻找那有着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开满芍药花的石桥,以及桥下属于自 己家族的宝藏。 因为少年自己,也开始做关于宝藏的梦。 和父亲的梦有所不同,在少年的梦中,来自黑暗深处的声音,很像父亲的声音, 但说的是同样的关于石桥、芍药花和宝藏的话。第三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少年决 定去找住在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以前是个妓女,到现在也还在接客,也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只是一 只眼睛里长了白色的阴翳,看上去有点疹人。她却说因为这只眼睛,她能看到“东 西”——大家都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很多人也相信。 所以少年想问问,她能不能解释一下自己做的那个梦。 女人刚刚送走一个男人,半掩着衣襟,襟下掖着条绸绢子,头发蓬着,用牙签 剔着牙。看到少年,她笑起来:“小哥,你来这里还早了些吧。” 少年立刻窘了,低下头,嗫嚅着说自己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女人抽出绸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拂了少年一下:“莫不是梦到了姐姐我吧。” 少年手心里渗出汗来,他想要站起来跑出屋去。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继续地讲着 自己的梦,也许是因为梦中的声音像是他父亲的声音。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 想法,也许父亲梦里的声音,也是父亲的父亲的声音;或者父亲的父亲,也曾做过 同样的梦。 女人开始认真地听,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过少年的手,凑到窗前,仔细地 看了又看。 最后她说:“有人说梦是世外的人在对我们说话,神仙、妖精或是祖宗;有人 说梦是预兆,预示未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噩梦;还有人说梦是反的,特别是美梦 ;还有一种说法是你想什么,就梦到什么。” 突如其来的,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梦到过一个穿着白 袍的书生,递给我一枝桃花。所以当我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袍子的男人,站在我家院 墙的缺口外那棵桃花树下,偷看我荡秋千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梦所预示的事情, 就偷偷地跟他跑了。 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段日子我过得很苦——谢 天谢地,总算是被我熬过来了。有时候我会怨恨,如果当年没有做那个梦就好了。 可有时候我又想,这辈子好歹也是经历一番来过了。我到过的那些地方,见过的那 些世面,相好过的那些男人,当年留在家里的姐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而我也有 过快活的时候,那真的是快活。 “所以再回想当年的那个梦,我又觉着是自己想要那么个男人,所以就做了那 么个梦。我天生不是做正经女人的,生在好人家里也没有用——这就是命,你是个 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命。人不能跟命对着干,不是因为命太强,人逆不过; 是因为人做不成自己不是的那种人,归根到底,人逆不过的是自己。” 说到这里,她把少年的手指合拢,让他捏成拳头,然后握住,说:“小哥,其 实你本不必来找我,你自己心里有数,这里留不住你了。该往哪里去,做什么,不 是都一清二楚了么?” 少年吃惊地看着她:“莫非真有宝藏不成?”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你的梦,你心里的念头,你想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可是我从没去过外面,我甚至不认得路。” “出了镇子就是外面,有什么稀罕的。不认得路的话,北斗七星你总认得吧, 夏天的时候,它的把儿指的是南边,秋天指西,冬天指北,春天指东,甭管在哪儿, 看得到星星就迷不了路。”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笑了起来,说: “要是你没有钱,我倒是可以借你些。不过那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将来你若真的找 到宝了,得分我一成。” 少年发觉她最后笑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全然不同,就像之前那个和气而睿智的女 人突然消失了,变回成一个普通的半老的妓女,笑容里透着算计,让他很不舒服。 少年虽然单纯,但并不傻。于是谢绝了她,留下两个铜板,离开了她的屋子。 那天晚上少年仍然像往常一样看书,也仍然看得似懂非懂,直到两个字忽然跳 入他的视线:知命。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其中有某种和他有关的 含义。原本他以为书上所写的,都是古老而遥远的智慧,关于一些伟大的人物与重 要的故事,与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活毫不相关。然而就在今天,一个比他 更卑微的半老的妓女,在午后的窗前,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所有的话,似乎都在 这两个字里找到了答案——知命。 但是他该如何得知呢?透过破敝的屋顶,他看得到北斗七星,现在正是夏季, 斗柄指着南方,或许他应该按照梦中所说,跟随斗柄的方向,去寻找宝藏。但那就 意味着离开这个小镇,离开他从小熟悉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地走进大 干世界。 尽管在小镇上他只是个贫寒的孤儿,但白天他可以给石匠打下手,晚上他可以 读书,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板。而正在开凿的石窟规 模如此巨大,在山崖上无休无止地伸展开去,来自虔诚信徒的供奉源源不绝,足够 养活一代又一代人。 他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把小布包藏在炕席底下,把梦境埋进心底,到临死前才吐 露。或许他也应该像父亲一样,继续积攒铜板,在足够多的时候换成银豆子,藏在 炕席底下,等到去世前再交给他的儿子。又或许他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做的,这个 梦就一直在父子之间传下去,既然不是从他开始,也没有理由必须由他来实现。 想到这里,少年似乎释然了,他把手伸到炕席底下,摸了摸那个布包,心满意 足地睡着了,因为他知道北斗七星再也不会用斗柄的方向诱惑他,而明天仍将是他 熟悉的日子。 然而第二天,他醒得比平时早得多,起床之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没 有去拿装石匠工具的木头箱子,也没有包上上工时的灰布包头,而是装了一皮囊水, 又包了几个馕揣在怀里,独自走出了小镇。 很快,小镇就消失在沙丘的那边,整个世界只剩下沙砾和碎石,这不是少年第 一次离开小镇,但他试图想象自己不会再回头,一直向南,远远地离开小镇,也许 不再回来。却发现这对自己来说太难了。 “我太渺小无能了,我甚至不能走出沙漠,怎么可能找到那有二十四座石桥的 城市?更别说什么宝藏了。”少年对自己说,说着,他转过身,准备回到小镇。 他翻过一个沙丘,忽然发现来时空荡荡的沙漠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树, 树下坐着一个老人,老人身边还跪着一头牛。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 少年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觉。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跑开,但还是向老人走 去。 老人面目慈祥,须发皆白,穿的衣服有些古怪,说话的口音也有些古怪。他对 少年说:“孩子,譬如我告诉你那宝藏确实存在,你是否就能下定决心了呢?又譬 如我告诉你再也回不到小镇上了,你是否也能下定决心了呢?” 少年大吃一惊,他立刻觉得这是一个骗局,老人是和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串通 好了来戏弄他的。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一个帮石匠打下手的小 工,只有几粒银豆子和几十个铜板。老人见少年不回答,就折了一根树枝,开始在 地上写字。 他写了三个字:知天命。 少年睁大了眼睛,他问:“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老人回答。 看到少年露出困惑的神情,老人笑了笑:“这个问题很重要,但并不急迫,人 们很难太早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通常教他们从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开始, 比如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他看着少年,说:“现在你回答我,孩子。” 少年发现面对老人的时候,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变得很容易了,他说:“我想 要去看那有着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我想去看桥边的芍药花,也想找到宝藏。” 他见过桥的样子,在石窟的壁画上,画匠们描绘从极乐世界通往人间的金碧辉 煌的桥梁,壁画上也有芍药花,插在供奉者精巧的花瓶中。但少年从未真正见过它 们,他从未离开过小镇。 “我想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到人们无法想象的遥远的地方,看到人们无法想 象的美丽的景象。” “我的牛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如果你把皮囊里的水都喂给它,我就告诉你该 怎么做。” 少年看了看老人身边那头睡眼惺忪的老牛,有些犹豫:他已经走出镇子很久了, 整整一个上午,他也没怎么喝水;如果把皮囊里的水都喂了牛,等他走回家的时候, 大概就要渴得半死了。 这时他想到了住在酒馆后面的那个女人,于是他说:“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做, 我就给你立个字据,把宝藏的一成给你。 老人不动声色:“还没有到手的东西不能算作代价,我从没见过有人能不付出 代价,就找到自己的天命。” 少年立刻解下皮囊递到老人手里。 老人便缓缓地说:“所谓天命,就是你真正想去做的事情,每个人在你这个年 纪,都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即使是我的父亲?即使是酒馆后面住的那个女人?”少年不由得想到。 老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是的,即使是他们,在你这个年纪,一切 也都是可能的。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别的东西开始掺杂进来,就像沙砾,一点点 磨损铜镜的表面,最终把天命给湮没了。” “对这种磨损,大多数人无能为力,他们甚至渐渐地意识不到铜镜已经失去了 光芒,甚至忘记了自己胸中曾有一面铜镜。但总有些人足够坚强,能将这种磨损的 力量,转变为砥砺意志的力量,最终用来真正实现自己的天命。” “可是,那样的天命该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我的梦和它比起来,难道不是微 不足道的吗?”少年敬畏中带点羞愧地问。 “凡人用他们的标准衡量天命的轻重,但在天地自然看来,每一样被真诚地渴 望的东西,每一件发自内心想要实现的梦想,都是天命的组成部分。它们统一到天 地自然之间,形成类似灵魂的东西,当你开始追随你的天命的时候,那个灵魂也就 与你同在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少年仍然觉得惶恐,“难道我现在就一直向南走去? 但是那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沙漠里的一具干尸。” 老人笑了:“既然你知道,那你同样应该知道怎么做。当一个人开始下定决心 追随自己的天命的时候,总会有顺利的开始,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他。” “会是这样吗?” “相信我,孩子,因为天地自然希望万事万物顺应追随它们的天命。” 少年站直了身子,露出微笑:“我知道了,我要回到小镇,把我的家当卖掉, 然后我会找一个商队,跟着他们一直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