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天是个节日,街上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少年坐在客栈门前, 黄昏时的暖风吹在他脸上,风里没有沙砾,还带着一股甜香,让他觉得非常惬意。 他记得一年以前,自己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牵着牛的老人,老人告诉他关于天 命的秘密,告诉他当一个人开始下定决心追随自己的天命的时候,会有看不见的手 推动他。这些都没错,开始确实很顺利,他把房子卖给了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人家 答应帮他好好保存那些书。接着就有一个商队路过小镇,继续向南。商队老板答应 带上少年,他甚至听说过一个有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而他开出的价钱恰好少年可 以支付。如果少年愿意一路上帮着抬抬扛扛,生火打水,还可以省下伙食费。 但是老人没有告诉他,有顺利的时候,也就会有不顺的时候,那只看不见的推 动的手有时候也会挡在前方成为阻力。当他们到达第一座城市的时候,少年就病倒 了,商队老板把他扔在这家小客栈里,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盘缠。 客栈的老板心肠不坏,他把少年安置在柴房,还给他请了大夫。但他毕竟是做 生意的,因此等病好了之后,少年发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还欠下客栈老板一笔不 大不小的债。 “你愿意为我干活吗?”客栈老板问少年,“虽然我客栈里不缺人手,但多个 人跑腿打杂倒也无妨。” “谢谢你收留我,”少年说,“我愿意多做一些活,早点把欠你的钱还清。因 为接下来我还想攒钱去南边,我要找一个有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 老板笑了起来:“我听说过那座城市,你不知道它有多远,如果你只是为我跑 腿打杂,大概要五年才能攒够盘缠。 那一刻,客栈老板看见少年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 五年几乎就是一生那么长。 “就在几十天以前,”少年辛酸地想,“我还有一座小屋,一些书,几粒银豆 子和几十个铜板,将来很有希望成为一个石匠,而且是少有的能够读懂自己刻的经 文和祷词的石匠。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刻他想过半夜里偷偷逃走,他隐约还记得回小镇的路,即使没有盘缠,他 也可以沿路打工,回去的路要近得多,也总归好走一些。等回到镇上,也许父亲的 朋友会暂时把房子借给他住一阵子,直到他拿到第一笔工钱,可以租下房子。而且 他的书还留在房子里,生活会回复原样,白天他干活,晚上他读书,将来总有一天 能当上石匠。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这样做了,以后的日子里他将永远是一个欠债的人,欠客 栈老板一笔钱,也欠自己一个关于宝藏的梦想。然后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是的, 五年的时间是很漫长,但父亲却把这个梦想藏了一辈子,上十个五年。少年很爱自 己的父亲,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像父亲一样过一辈子了。 他已经跟随过北斗星斗柄指示的方向,听到过关于天命的说法,遇到了牵牛的 老人,走过了沙漠,来到了第一座城市,看到了之前不曾见过的风景。 于是他说:“我为你干活,我还会写字和算账,等把欠你的钱还清了,我就继 续朝南走。虽然没有盘缠,但我总能够想办法到那座城市的。” “随便你。”老板说,“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把这间祖传的客栈卖掉, 去当一个水手。但现在我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那是因为成为水手不是你的天命。”少年想起牵牛的老人的话,不禁脱口而 出。 老板看了他一眼:“我很惊讶,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说出‘天命’这个词。我 们一般认为,人要到五十岁才能知天命,那正是我现在的年纪。而我可以告诉你, 我所知道的天命,就是你必须接受甚至忍受的一切。”说到这里,他几乎有些生气 了。 “他心里的铜镜已经被磨损了。”少年想道。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到老板的心 情,因为他没有追随自己的天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所以他会反感追随天命的 念头,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反感。 “如果我回到小镇,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每当我听到关于梦想和宝藏的故事, 我就会觉得痛苦和反感,因为我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找到自己的宝藏。”少年这 样想。在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在变得坚强 起来。在他年轻的心中,天命不只是忍受和接受,天命是更加生气勃勃,充满希望, 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东西,是与天地自然的灵魂力量同在。于是光芒和生机又回到了 他的眼睛里,“即使我一无所有,还欠了一笔债,至少我还有一个关于宝藏的梦想, 而在南方还有一个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在等着我。” 就这样,少年在客栈里干了一年。北斗七星的斗柄从南转到北,又转回了南边。 他仍然住在柴房,每天第一个起床,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去巷子口挑水。客栈隔 壁是一家印书作坊,少年挑水的时候总是多跑一趟,帮作坊里也挑上,因为他从作 坊里借书——这些书和当年老先生留给他的书大异其趣,但少年也还是看得半懂不 懂。 客栈里住着一个老镖师,每天起得也很早,起来会练一会儿拳,少年觉得有趣, 每每看得出神。老镖师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教他和自己一起练。少年悟性很好,一 年下来已经似模似样了。于是他的习惯就变成了这样:早上练拳,白天干活,晚上 看书。 少年很好奇,眼睛里特别有活儿。跟厨房里的师傅学做菜,从切菜练起,有石 匠功夫做底子,不久便运刀如飞,大师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每次做少年喜欢 吃的酱牛肉,都切一块最好的偷偷塞给他。他又跟着老板学记账算账,虽然算得慢 了点,但从不出错,还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看起来舒服。不久老板就对他完全 放心了,偶尔出趟门,就安排他代自己记账算账。就连请个木匠师傅打家具,他都 跟着学创木头,家具打完了,他刨出来的木花已经是一整片不带卷的……一年下来, 客栈里的人都喜欢他,就连最挑剔难缠的老板娘,过年时照客栈的老规矩,给他做 了身新衣服,他还谢了又谢,谢得老板娘都过意不去了,悄悄和老板商量:“真是 个好孩子,要不等咱家小妞妞大了,就把他招赘了。 那一年老板家的小妞妞芳龄四岁,所以老板只是捻着胡子笑笑,没接话。但过 完年,给少年每个月的工钱里多算了二十个大子儿。所以一年之后,少年欠客栈的 钱,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此外,他还有了一身新衣服。学会了一套拳脚、切葱末姜 丝、算账和记账,还有创木头。 更重要的是,在客栈里,他见到了许多从没见过的人。 他见到了走南闯北的小商贩,会用各地的方言吆喝:“来一来看一看,走过路 过不要错过。”见到了杂耍班子和戏班子,他们住下来后,就在后院里练功,走索、 飞刀、吊嗓子、甩水袖……见到了玩蛇的身毒人,黝黑干瘦,头上包着白布,坛子 里装着色彩斑斓的毒蛇;还有比身毒人更黝黑的昆仑奴,厚厚的嘴唇,耳朵上戴着 巨大的铜环;还有一次,店里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番邦人,还不太会说话,要什么 都靠在纸上画,用的是一种奇怪的鹅毛一样的笔……有时候少年觉得,即使不是为 了宝藏,即使生了场大病丢了盘缠,也值得离开小镇,出来这么一趟。 “而且在小镇之外的世界里,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每天睡觉之前, 想到这一点,少年就觉得非常安心,以前他只有一间小屋,但现在他有了一个隐约 有点像家的地方。 但正因为如此,当他意识到自己欠老板的钱快要还完的时候,反而觉得有点不 安起来,就像晴朗的天空里,远远地出现了一片乌云的影子。 这一天客人不多,老板的账也比平时清得早,打算晚饭前出去溜达一圈。看到 少年坐在客栈门前,忽然改变了主意,叫上他和自己一起出门。 他们一直溜达到南城城墙边,老板带着少年爬上了城墙,傍晚的阳光还是有些 晃眼,照着护城河的水面波光粼粼,河边一带垂柳正是最枝繁叶茂的时候。少年已 经知道,这座城市距离他来的小镇其实只有两天的路程,但仅仅两天,风景就完全 不一样了。 他离那有着二十四座石桥的城市已经近了两天的路程,可这两天他却走了整整 一年。而且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他不太愿意想到那座城市。 正在这时候,老板问:“那么,你到底怎么打算呢?” 少年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老板接着说:“你是继续往南走呢,还是留下来, 或者打算回去?” 少年仍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东边,”老板自顾自说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也 是唯一的一次。我们这里原来一直缺水,这几年才渐渐好起来。所以当时的我一下 子看到那么多的水的时候,都惊呆了。然后我又看到那些船,船上的那些东西…… 就是那时候我动了念头,想要做个水手。 “可我打小学的就是做客栈老板,我也只会做客栈老板。从头再学着做水手, 这个念头未免太荒唐,再说也不能把家传的客栈扔下不管,而且家里也正在商量着 给我订亲。所以我在海边转悠了几天,每条船都上去看了一遍,之后还是回来了。”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老板叹了口气,“每次茶馆里的说书先生 说《三下西洋》,我都从第一回听到最后一回;每次有出过洋的商队来这里,我都 给全城最低的折扣,邀他们来住;我还买了好些贝壳、海螺,还有船的模型,为这 老婆没少数落我。但我还是一点点地忘记了海的样子,我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只 在海边呆过几天,而且现在我老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少年:“如果你打算回去,我就借你一笔钱做本,你可以做 个小生意,说不定过几年就成了你们镇子上最有钱的人;如果你打算留下来,我每 个月给你再加半吊工钱,还教你怎么当一个客栈老板,谁知道呢,没准你以后也会 有自己的客栈。” “如果我继续往南呢?” “如果你继续往南,日后想起你来,我就会想,如果当年咬咬牙上了船,又会 怎么样?当个水手有什么难的,未见得就会比当客栈老板更难。你从沙漠来,应该 知道海市蜃楼,听说海上也有,不过我没见过。如果你继续往南,每次我想到你, 就会想到自己从没见过的海市蜃楼,还有所有那些我在海边听说过的奇妙玩意儿。 然后我就会骂,他奶奶的这个小混蛋,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但说不定我会为你骄 傲,说不定将来我们客栈里的每个伙计,都会得意洋洋地吹嘘,说你曾经在我们客 栈干了一年。” 少年的眼睛湿润了,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风里没有沙砾,带着不知名的花 的甜香。一群洗衣的少女从护城河边往回走,她们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 少年说:“我要继续往南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遥远的南边的那座城市,一下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石桥闪闪发光,芍药迎风摇曳,他的宝藏正在桥头的芍药丛下等着他。 客栈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很满意的样子:“他奶奶的,你还真是个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