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上路的时候,开始有消息说南边不太平。随着他往南走,消息越传越真。 走到第五天的时候,他遇到了第一群逃往北边的人,越往南走,路上的人越多,情 形越混乱。 从那时候开始,少年总能在路上找到活儿干,他帮人照看孩子和行李、支帐篷、 饮马和喂马、修理独轮车和马车、打土灶、打水、做饭。非常时期,官道成了个流 动的客栈,少年在客栈里学会的所有本事都派上了用场,甚至包括老镖师教的拳脚 功夫。有一天一大早,他和一个小毛贼打了起来,居然三拳两脚就把小贼制服了, 小贼乖乖地把个绸缎小包袱给了他。 包袱里都是珠宝首饰,少年从没有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东西,为了等包袱的主 人,他在路边耽搁了半天。主人家感谢他,送了他半个月的干粮,还有一颗珍珠。 有了干粮和珍珠,少年不必再找活儿干了,然而路上需要帮助的人越来越多, 他仍然走走停停。走到后来,整条官道上的人都在往北,只有他一个人往南走,像 是一条逆流的小船。 总有好心的人对他说:“小哥,南边要打起来了,去不得。”少年仍然继续往 南;再往后,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当兵的越来越多,少年还是继续往南。直到有 一天,路被当兵的拦了起来,说是不许老百姓往南去了,再往前就是江了,军队就 驻在江边,和敌军隔江相望。 少年想了想,问拦住自己的小兵:“那我要当兵,行吗?” 小兵把他带到一个军官面前,军官让他脱得只剩小衣,捏了捏他的胳膊腿,问 他会不会功夫。少年把老镖师教的那套拳打了一遍,还没打完,军官就说“行了” 就这样,少年当了兵。他们给了他一个头盔(倒过来可以当饭盆)、一双靴子、 一件粗灰布大褂(胸口画了个圆圈写着“兵”字)、一只白木棒、一个枪头、一小 块磨刀石和一个水囊。那个小兵又带他去买了席子和铺盖,告诉他在哪里打饭,哪 里睡觉,哪里操练。这么着,他就算当上兵了。 少年发现,当兵的日子比客栈里还要轻松。他仍然最早起来,主动挑水,然后 打一套拳。上午他们点卯、操练,下午就没事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离开 军营。因为营帐里晚上不点灯,看不了书,所以少年总是下午坐在校场边看书。 他离开客栈的时候,印书作坊的人送了他两本书,比他看过的那些书都要好懂。 少年看得很开心,但又有点担心,因为既然他看得懂,就没法像以前一样翻来覆去 地看了,那么等这两本书看完了之后,他就没有书看了。所以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就好像把好东西省着吃一样。 其他当兵的看到他居然能看书,开始都很奇怪。渐渐地,有人找他帮忙读信和 写信。到后来,整片兵营的人都来找他读信写信,少年写字一直很慢,往往一封信 要从下午写到掌灯时分。和他睡一个帐篷的几个小兵,帮他用木头箱子钉了个小桌 子,又找来油灯、蜡烛、笔墨纸砚。这样一来,少年晚上写完信之后,也可以看一 会儿书了。 少年帮人写信不收钱,所以找他写信的人,通常会打一角酒,带二两花生米请 他们帐篷的人。就这样,少年学会了喝一点酒,也听到了很多当兵的喝酒时吹牛的 故事。比如说某次厮杀完之后,命令就地休息,有人随便找了块砖头当枕头,醒来 后发现枕着一颗人头;再比如说,有人被砍了脑袋还浑然不知,依旧回营吃饭,粥 碗里映出自己的模样,才大叫一声倒地;或者这次敌军从南方调来了巨大的怪兽, 长着长鼻子和长牙……没人找他写信的时候,少年就把这些故事记下来。因为他虽 然不相信,却觉得这些故事很有趣,而且将来到了别的地方,他也会成为一个有故 事可讲的人了。 他还给客栈老板写过两封信,老板没有回信,但给他捎来一身新衣服,和一大 包熏肉干。 就这样,北斗七星的斗柄又开始慢慢朝北转了,少年虽然当了兵,但一直没法 继续往南走。他知道往南半天就可以到江边,过了江,就离那座埋藏着他的宝藏的 城市不远了,可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他又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挡住了。 但是这一次少年学会了耐心等待,因为他曾经用一年的时间走完两天的路程。 有的时候,回想起牵牛的老人的话,“总有些人足够坚强,能将这种磨损的力量, 转变为砥砺意志的力量,最终用来真正实现自己的天命。”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冒出 一点以前不敢想的大胆的念头,说不定自己也是这些“足够坚强”的人中的一个呢。 而他已经知道,有的时候,坚强意味着忍耐和等待。 有一天下午,难得没人找他读信和写信,少年坐在校场边看书。那两本书他已 经看了一遍了,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使是很好懂的书,再看一遍的时候, 也能够看出新的东西来。 “这倒是稀罕事儿,一个当兵的能读书。”有人在他身边说。 少年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书生站在他面前。书生以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态度, 不由分说地把书从他手里拿过去,翻了翻,笑了起来:“你倒是和我说说,这书里 讲的啥?” 书很厚,要用简单的话说明白并不容易,少年想了想,说:“讲的是一些知道 自己天命的人,如何履行它的故事。”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书生的意料,他的眉毛威严地挑了起来:“你这个小毛头, 竟也知道天命。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天命又是什么?” 少年回忆起牵牛老人的话:“天命就是一个人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情,又是 人心中的一面铜镜,映出你最真实的样子。” 书生饶有兴趣地在少年身边坐下:“这话虽然孩子气,却也有道理。你是怎么 知道这些的呢?孩子。” 少年很久没有对人讲起过自己的故事了,但书生的神情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 严,于是他对他说了自己的来处,自己和自己父亲的梦、住在酒馆后面的女人、牵 牛的老头、往南的商队和客栈老板;说了自己怎样一路走来,用一年的时间走完两 天的路程,逆着北上的人群向南,为了向南而当兵……书生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从 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两口,大笑起来:“真痛快!很久没听过这么痛快的事 了,好儿郎!” 他把酒葫芦递给少年,少年发现葫芦很沉,雕着精美的花纹,他也喝了两口, 酒很烈,但很香醇。书生又问他的姓名,他也说了。 那天晚上,少年发现兵营中有一种兴奋骚动的气氛,大家都在说今天将军来了 他们营中。但他不知道,自己下午遇到的那个中年书生,就是将军。 两天后,将军派人来找少年。 被彻底搜查一番之后,有人带少年来到将军的大帐,帐门口白袍金甲的小校, 好奇地看着他,因为将军吩咐要单独见他。 将军的大帐像一间书房,桌上堆满了文书,两排大柜子里也都是书。少年胆战 心惊地站在帐中,拼命回忆那天下午自己和将军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直到将军转身看他,他才放下心来。 因为他看见将军的眼睛里有点笑意。 将军示意他走近自己,让他看一张摊开在桌上的地图,并问他会不会看地图。 少年摇摇头,将军便开始教他,什么代表山、什么代表河流、什么代表道路,怎样 看方向。少年默默地用心牢记,但还是不明白为何将军要告诉自己这些。 然后将军给了他一张小一些的地图,用红笔在一个地方点了一点:“现在你在 这里。”又在另一个地方点了一点:“这就是你梦中的城市,有二十四座石桥。” 少年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血冲上他的脸颊,他睁大眼睛看着将军。将军点点 头:“是的,我会派两名斥候,用小船送你过江,你若是足够机警,能绕过敌军的 军营,凭着这张地图,便可以到那座城市去了。” “可是,可是……”少年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呢?” 将军大笑起来:“难道不是你告诉我说,天地万物希望每个人实现他的天命? 若是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天地万物的灵魂都会与你同在?” “我知道我在冒险,”他又说,“可能你是个细作。但那又何妨?我喜欢你的 故事,倘若一个细作能这样懂得天命,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也值得我放他一马。” 然后,他把一份纸笔放在少年面前,说:“你不知道你遇到的牵牛老人是谁, 但是我知道。他说,没有人能不付出代价就实现自己的天命。我不能违背这样的古 之圣贤的话,所以我要你给我写个字据,倘若你真找到宝藏,须分我三成。” 少年写下字据。 将军小心地把字据收好,本想挥手让少年离去,但想了想,又说:“你已经聆 听过古之圣贤的教诲,我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句经验之 谈,使一个人实现自己天命的力量,有时候是推动的,有时候是阻碍的,但都是天 命之所在。同样的,这种力量并非总是光明和正直的,有时候,它也会表现为谎言, 杀戮、阴谋甚至妥协屈服。但正如圣贤所说,凡人用他们的标准衡量天命的轻重, 凡人也用他们的标准衡量天命的是非黑白。殊不知在天地万物眼中,天命就是天命! 既然非做不可,那么纵千万人,吾往矣!” 说到这里,他不禁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桌,震得砚台和文书摇动。 然后他看见少年困惑而震撼的眼神,转而笑道:“是啊,我何必对你说这些呢? 但是孩子,我想让你明白,知道自己的天命,并履行它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啊。” 说着,他在少年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祝你好运!我的小兵。” 第二夜,将军派来的斥候,带着少年悄悄地乘船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