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突然,一阵难忍的压抑使我透不过气来。我使劲翻身,拼命地叫喊,一下子就 喊出了声。我醒了,一骨碌坐将起来,环顾四周,乘客都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只 有日光灯静静地照着。我掏出毛巾,揩拭额上的冷汗。这时,小郭醒了,他翻身坐 起说:“没让你睡好,太对不起了。”“没关系,躺一会儿就行了。”“干脆,咱 们喝点酒吧。喝了酒,才好睡呢。”“我不会喝酒。”“少喝点么。”小郭说着, 从一个黑提包里掏出一瓶“黄鹤楼”、两袋牛肉干,“来,咱们喝吧。”“我真的 不会喝。”“你是瞧不起我了。”“说哪里话。”盛情难却,我只好拿出一个小茶 杯,让他倒了约摸一两酒。他还要倒,我按住他的手,才没有倒入。他撕开一包牛 肉干,又扔给我一包,就抱着酒瓶喝了起来。我抿了一口,丢两片牛肉干在嘴里。 酒很醇香,牛肉干也很有嚼头。举杯正要喝第二口,突然又是一股怪味扑了过 来。 我赶紧放下杯子,皱起了眉头。肚里一阵涌动,极想呕吐。强忍着,呼了口气, 仔细分辨到底是什么气味,就觉得与腐尸的怪臭无异。我喝不下去了,就看小郭畅 饮。 他将酒瓶抱在怀里,丢一片牛肉干进嘴,嚼得有滋有味。举起瓶子,咕咚咕咚, 就又丢一片牛肉干进嘴。我极想接上先前与他的谈话,当时,我问他在哪儿工作, 他说在沙市,我正要问他在沙市什么单位,老陈就进来了。这时,盯着小郭的脸, 我问道:“小郭,你在沙市什么单位工作?”“我……”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 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道,“我在沙市火葬厂工作。”“什么?”我惊得合不拢嘴。 “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殡仪馆,要不就是什么殡葬管理所。”哦,怪不得有一 股腐尸味的,原来是他身上发出来的。令我不解的是,他肯定洗净了身子,怎么还 会带着这种刺鼻的怪味呢?这时,我又听得小郭说道:“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喝 酒,一喝酒心里就舒坦了。”我问:“你具体在干什么呢?”“司炉。”“司炉?” “就是烧尸。”一阵毛骨悚然。这时,一瓶“黄鹤楼”已所剩无几,他的脸微 微发红,一说话,喷出一股逼人的酒气,那腐尸味也就消失了。他的话也渐渐地多 了起来:“开始干这一行,我吓得不行。每天下来,饭也吃不下,睡觉总是做噩梦。 日子一长,也就没什么了。我以为,不管干什么事都是一个理。比如看三峡, 这里的风光真美丽,第一次看,我很激动;第二次看,平静了些;第三次第四次, 就觉得也不过如此,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了。干烧尸这行,我已经干了好几年啦。现 在,一天不烧,心里反倒有几分不自在不舒服。比如这两天我请假回老家去,没有 烧尸,心里就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似的。但是,干这行硬是要喝酒,我的工资, 至少有一半都花在了喝酒上。“我问:”你不怕有些死者的病毒感染吗?“小郭晃 晃脑袋说:”咱们戴了口罩,还戴了皮手套。一烧完就赶紧消毒,用香水洗身。 “”可是,你身上……“这时,我顾不得礼貌了,”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腐尸味呢? “”我自己怎么闻不到呀!不过也说不准,尸烧得太多,难保身上没有什么异味。 “说到这里,他将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对你说句实话吧,我烧了这多年尸,恐怕 有好几千具啦,但我还是怕两种尸体。“”哪两种?“”一种是泡尸,死在水里, 浸泡了的,全身发胀,臭气熏天;再一种,是回炉尸……回炉尸你不懂?就是埋了 几天以后又拖出来烧的尸体。有一次,我烧一具回炉尸,将尸一提,尸水刷刷往下 淌,臭气透过口罩直往鼻里钻,我当下就翻肠倒肚,呕得死去活来。所以我就喝酒, 酒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天天喝酒,日子赛过活神仙呢。“ 这时,响起了两声长长的汽笛声,船要靠岸了。 “到哪儿啦?”我问。“让我看看,”小郭说着,弓身向外瞄,“是巴东呢。” “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风大,披上我的外衣吧。”一听他这话,我不觉头 皮发麻,赶紧溜下床铺说:“我不怕风,受得了的。”瞟一眼老陈,见他正沉入梦 乡,就一人出了船舱。 细雨已止,星星灯火,点缀着巴东县城。乘客们上上下下,一片喧嚷。这时,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先生,你喜欢三峡吗?”我一回头,见 是傍晚的那个漂亮女郎,她正靠在我身边的栏杆上。我答道:“喜欢,很喜欢呢。” “我也喜欢,”她说,“喜欢得要命呢!”刚一说完,她就慢慢地踱开了。此 时,我很想与她谈一谈,但又不便跟上前去,只得将遗憾埋在心中。 “呜——”汽笛一声长鸣,轮船又缓缓启动了。江面更窄,江水更急,两岸山 峰如刀劈斧削般巍然耸立,直向头顶压来,惊心动魄。探身上望,见得着一线稍亮 些的天空。凌厉的江风阵阵刮来,我身单衣薄,只得回到船舱。 小郭赶紧从上铺溜下说道:“打扰了,你睡吧。”我说:“就咱俩一起睡吧。” “不啦,喝了酒,身子挺暖和,有个地方靠靠就行了。”他说着,铺一张报纸 坐了,靠在老陈脚头的床柱上,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爬上床,紧紧地裹着毛毯, 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突然,“呜呜呜”,三声长鸣的汽笛惊醒了我。往下一瞧,老陈小郭皆醒了, 正瞪大了眼睛。我问:“船靠哪儿了?”小郭说:“不靠哪儿。”“怎么鸣笛?” 老陈说:“汽笛长鸣三声,是有人落水的信号。”“怎么,有人落水了?”我 一骨碌下床,趿着鞋,与老陈小郭一齐奔出舱外。 走廊里,甲板上,一片混乱。脚步声、叫喊声、铁链声打破了夜的深沉与寂静。 机器仍在轰鸣,但客轮已停在江心,船员们正在紧张地打捞。“是谁落水?” 我在人群中大声问道。有人摇头,有人说不知道。这时,听得一个中年妇女说 :“是一个漂亮姑娘呢。”“啊,漂亮姑娘?”一声惊叫,众人目光皆射在我身上。 我知道失态了,就在人群中寻找那亭亭玉立的姑娘。没有她的身影,必定是她 落水无疑。 是失足落水,是投江自杀,抑或他杀?谁也弄不清楚。此时,有一股深深的懊 悔紧紧地纠缠着我。当时,如果我赶上前去,与她促膝交谈,在这美好而神秘的三 峡之夜,那该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我不敢深想。 忙乱一阵,什么也没捞着,客轮又继续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