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Ⅱ巴。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 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 他们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呆就是半年,黑脸的捂白了,白脸的捂得失了血色。那 些日子过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笼中的鸟,观 赏鱼缸的鱼,摩挲着怀里跟他们一样懒洋洋的猫,偶尔摸摸扑克牌或是麻将,隔窗 望飞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孙唠闲嗑,过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饭, 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或是儿女的白眼,日暮黄昏中,叹青春不再,苦海无边。管他如 意的还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 精神的少。所以冬天离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痴呆症的,也就高于其他季节。 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门街一带 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 人们若问春婆婆的长寿秘诀是什么,她会撇着嘴说:“估摸着哪个小鬼淘气, 把俺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说:“那你还不得活千年万 年?”春婆婆摇着头说:“俺要是活在千干净净的月亮里,活个千年万年还中!活 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够了!阎王爷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们便起哄,问她 怎么去?她要么说跳松花江喂鱼,要么说赶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几盅酒,夜深时躺 在屋外,半宿儿也就冻硬了。总之,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说是人的魂儿柔软得跟 烛苗似的,万一死在屋里,门窗紧闭,魂儿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 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她喜欢吃豆子喝烧酒,荤腥除了酸菜白肉,别的基本 不碰。所以卖鱼的看见她就别过头去,而卖活鸡的郑二愣逢着她就嚷:“春婆婆, 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黄豆、芸豆、黑豆、豌豆、蚕豆,她都爱;吃法上也不 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爱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连炒个 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许是吃豆子的缘故,她不缺钙,牙齿虽不像年轻时那么 白了,但没有损兵折将的;她也不像别的老人弯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门街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吧,二三百米的样子,被两条长街夹峙着,一 左一右是铁路局的老房子。这些米黄色的平房,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 职员的宿舍,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一座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厚墙体,高举架,坡 屋顶,庄重气派,高门狭窗均有妖娆的木纹装饰。由于设计合理,这房子住起来很 舒适,“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简直就是宝葫芦。早期俄国人住的时候,家 家都有花园庭院,解放后它们成了哈尔滨铁路局职工的住宅,花园就像晚霞一样, 渐次消失了。因为独栋房子分几户住,空间就显得狭小了。很多住户私接了棚厦, 还在花园里接二连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尽。而近些年,看上玉门街优越地 理位置、前来租房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门将这里划为动迁改造的范 围,住户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和补偿,又见缝插针地违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 屋,那原本规矩的街区,就成了一头乱发。幸亏有了玉门街,等于在乱发中分出了 一道笔直的头缝,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门街两侧顶天立地的老榆树,也很提气。 这两道天赐的流苏,为这乱发平添了妖娆之气。 与玉门街相邻的街,有四五条,如公司街、海城街、联发街、花园街和木介街。 不过春婆婆嫌这些街名死性,给它们起了另外的名字:烟火街、门窗街、水腰街、 上朝街和银瓶街。别说,玉门街的人,时间久了,还喜欢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 比如买菜的和卖菜的因为几毛钱大打出手了,开杂货铺的王老闷见了,怕他们打出 人命,抓起电话报110.接警的问出事地点在哪儿,王老闷说:“烟火街!”人家又 问:“烟火街在哪儿?”王老闷居然火了,训斥对方连烟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 尔滨的警察! 烟火街比起玉门街,要长得多了。有多长呢?你若想想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 子,是靠它撑腰的,就知道有多长了。这条街上,固定的店铺,有酒馆、面馆、水 煎包店、烧烤店、洗衣店、美发厅和旅社,此外还有卖粮油杂货的、卖烧饼切面的, 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肉蛋的、卖外贸服饰的;而一早一晚流动的摊贩,数不胜数 了。卖粥卖凉糕的、卖金鱼盆花的、卖冰糖葫芦和酸菜血肠的、卖包子饺子的、卖 帽子鞋垫的、卖杯盘碗盏的、卖猫卖狗的、卖旧书头饰的,甚至卖假古玩和盗版光 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 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 啦。 玉门街平素很少有车辆经过。走得多的,是蹦蹦车和三轮车——这里的小商贩 多嘛。到了夏天,人们会发现,这条小街的蚂蚁和毛毛虫格外多。它们要把这街装 点成花园似的,黑黑白白、黄黄绿绿地四散开来,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恣意爬行, 花朵般绽放。春婆婆说,虫子们也不傻,一看去别的街的同伴儿,有去无回,估摸 着不是被汽车轮子轧死,就是被行人给踩死了,因而乐意呆在玉门街。这里车少人 稀不说,那些榆树还能做秋千,让它们荡着玩。所以你打玉门街经过,调皮的毛毛 虫有时会充当黑客,冷不防从树上落下,拂过你脑门,吓你一跳。 舂婆婆住在玉门街东侧一座三层的红砖楼里,靠近水塔。这一带的房屋,多是 洋房和私搭乱建的棚屋,所以这座不起眼的楼,在这里却显眼了。楼是五十年代建 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气管线。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 挟着,几经改造。程控电话、有线电视、网线纷纷入户,煤气罐被管道煤气取代了, 而分户供暖的改造,也在争吵声中完成了。由于老楼数次被洞穿,它就像一个历经 几场大手术的人似的,饱受重创,伤痕累累。厨房与厨房之间气味相串,东家炒尖 椒,能呛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泪;楼上的夫妻在床上扑腾出的“小夜曲”, 楼下的住户也听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顺着洞隙,挨家乱窜,邻里间因着这恼人的气 味、声音或是害虫,多有口角。而老楼电路和自来水管线的老化,也使这里火灾频 仍,自来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门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还是老法子,自己生炉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 半设有小锅炉。私建的棚厦,也都垒砌了火墙,盘了炉子。由于烧煤,冬天这里乌 烟瘴气,好像从来没有晴天的时候。而一旦刮起狂风,玉门街就成了地狱了。黑烟 和煤尘恶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钻。住在这儿的人,冬季从户外回来, 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楼不一样,由于有暖气设施,离烟火街的供热站又近,这座楼的 住户,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说,室温也比供暖末端区域的房屋,要高出许多。热易 生燥,楼里的人家,冬季常常开窗透气。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烧不暖屋子的人, 一看到热气像一群肥美的绵羊似的,被红砖楼的住户赶出家门了,就像看到了无德 的富人,将香肠和面包当着乞丐的面,喂给狗一样,恨得牙根直痒。所以红砖楼的 人若是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门街上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那些自 行取暖的住户见了,都在心里骂:“让你烧包呀——” 红砖楼三个门洞,由于格局不一,每个门洞的户数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门洞, 共有六户人家。她的楼上是在烟火街开杂货铺的王老闷,楼下住着退休教师赵孟儒。 对门的住户则不确定了,因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气喘,一到十月,就携老伴去 广东的亲戚家过冬。房子干闲半年可惜了,他们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记,将其出租。 房客是蝴蝶,每年飞来的都不一样。他们中有从外县来哈尔滨做生意的汉子,也有 陪读的妇人。对面的那扇门,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台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开, 直到玉门街的榆树发新芽了,这出戏才落幕。 哈尔滨实施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到了玉门街已是尾声了。政府规定,如果不 获得所在楼的半数以上的居民通过,是不能强行改造的,经年累月住在这儿的人, 并不乐意分户,那等于给家里来一次小装修,劳神费力;可是冬季去别处的人,却 渴望着改造,这样可以申报停热,只缴纳百分之二十的热能损耗补偿费,省下一笔 钱。如果不分户,一座楼开栓供热,管你需不需要,暖气会像隐形天使一样,张着 温暖的翅膀,顺着上下贯通的管线,来到每一户人家。如果说楼体是面包坯子的话, 那么持续的供暖就是对它进行均匀的烘焙,生生将挺立在寒风中的一座座楼,烤成 一块块热乎乎的大面包啦。 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供暖问题上,分成了两派,最终二十五户居民签字表决 时,十二户同意,十二户反对。剩下一户没签字的,就是春婆婆。如此,她也就成 了两派争夺的对象。春婆婆不识字,两派都来人找她,送她卤煮的蚕豆或是炒得浓 香酥脆的黄豆,要代她签字。最终她是怎么站在同意一方的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舂婆婆惯常地来黄鸡白酒小馆吃酒时,二门洞的刘蓝袍找来 了。 刘蓝袍本名刘银珠,四十出头。她男人是铁路局货栈的搬运工,九年前突发脑 溢血去世,撇下她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刘银珠虽然改嫁了,但仍念着前夫,终年穿 着那男人穿过的蓝袍子,一脸哀怨的,人们就唤她刘蓝袍。刘银珠瘦弱,她死去的 男人肥胖,那件蓝袍子在她身上,一副冤鬼的模样,软塌塌的,挺不起来。刘蓝袍 家住一层,连着地下室。她的后夫许前,瘦骨伶仃的,在烟火街摆菜摊,患有风湿 性心脏病。刘蓝袍嫁他,看中的是他的忠厚,虽说他比她小五岁。还有,刘蓝袍跟 他好,也有点和命运赌气的意思。她的前夫,谁见了不夸他壮实?他平素都很少感 冒。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说没就没了。俗话不是说吗,病病歪歪活到老, 她想许前这种灯芯草似的男人,也许能陪她到风烛残年。就这么的,刘蓝袍一咬牙 招许前上门了。卖菜虽不用出苦力,但毕竟风里来雨里去的,刘蓝袍不想让许前吃 这份辛苦,利用自家位置的优势,将两间房屋改造成小浴池,夫妻俩开起浴池。因 为这一带拥有浴室的人家,少而又少。人们洗澡,还得去公共浴池。浴池开张后, 生意还不错。他们在地下室安装了两台小锅炉,一台供热,一台上水。许前负责买 煤,烧锅炉,刘蓝袍负责浴池的清扫,客人需要搓澡、拔火罐或是刮痧,也由她做。 她备了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火罐,玉质和牛角的刮痧板各一块。春婆婆每回去那儿 洗澡,都是刘蓝袍服侍着。怕春婆婆年岁大了站不稳,又怕她累着,刘蓝袍特意为 她买了防滑胶垫和硬木板凳,让她坐着洗。刘蓝袍不收舂婆婆的钱,说她这岁数的 人去洗澡,浴池跟着沾了仙气,等于接福了。所以每年春节,春婆婆都会包上一个 红包,一百两百的,给小巴夺做压岁钱,变相将钱还上。小巴夺是刘蓝袍和前夫的 孩子,这小子虎头虎脑的,大嗓门,暴脾气,春婆婆说他的冲劲很像哈尔滨旱年的 老巴夺香烟,便叫他小巴夺。 刘蓝袍直肠子,见着春婆婆就诉苦,说是煤涨价了,水和电也涨价了,以前一 张澡票四块钱还能盈利,现在一张五元,也没什么赚头了。再涨一块吧,又怕没人 来洗了。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年妇女,进了澡堂子,一洗就是两个钟头,恨不能把皮 搓烂了才出来。她们来洗澡,费水费煤费电,不赚反赔。这样呢,她不得不打分户 供暖的主意了。因为她家有小锅炉,浴池完全可以自主供热,供热公司每年送的热, 白白浪费了。如果供暖分户了,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停热,省下一笔钱。刘蓝袍说完, 递上一张字体缭乱的纸,又拿出一盒红色印泥,点着唯一的空格,说春婆婆要是不 反对,就帮她填上“同意”二字,然后请她按个手印。 若是别人来劝说,春婆婆会置之不理,她已经到了可以不理睬万事万物的岁数。 可刘蓝袍求她,她不忍拒绝。看看这女人那张皱纹累累的脸吧,看看她身上那件已 被磨出洞来的蓝袍子吧。春婆婆对刘蓝袍说,我看着你长大,没见你喝过酒。你要 是能陪我喝上几盅,我就给你按手印。刘蓝袍连忙掏出笔,在空格写上“同意”二 字,然后画了一颗五角星,说万一自己陪醉了,舂婆婆就在五角星里按手印。 刘蓝袍没喝过酒,但她前夫爱喝。酒一人口,她想起他来,无限伤感,干是借 口烧酒呛着她了,狠命咳嗽着,让眼泪有个名正言顺流出的理由。春婆婆看穿她的 心思了,又给她倒了一盅。刘蓝袍一口干掉,擦了擦眼泪,哆嗦着嘴,说:“赶上 喝辣椒水了。”春婆婆怕她喝醉,连忙打开印泥盒,伸出食指,轻轻一蘸,按在那 颗五角星上。在满纸的黑字蓝字中,它就像一只飞舞的红蜻蜒,明媚极了。 春婆婆放飞的这只红蜻蜒,使分户供暖改造得以进行。施工人员是郊县的农民, 他们由供暧公司招募,只经过简单的培训,技术并不熟练,埋管线的沟槽刨得不匀 称,凿墙时将洞开得过大。施工现场飞沙走石,一片混乱。大多的住户,想趁此多 加几组暖气片,虽说规则不允许,但只要住户塞给施工人员三百两百的好处费,饭 口时能好吃好喝款待他们,你就是给墙穿上一圈暖气裙子,也没人管。那段时间, 海城装饰材料市场的暖气片销量一路飙升。 春婆婆家的暖气改造,由于不加暖气片,一个上午就结束了。刘蓝袍帮着她, 一个下午的工夫,就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各屋的地面,由于管线的进入,不同程度 破损。那些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的白管子,像绷带一样七缠八绕着,感觉屋子成了要 上法场的死囚,被五花大绑着。 红砖楼的分户供暖施工,一周内完成了。改造一结束,春婆婆就后悔了。因为 红砖楼东侧外墙上那颗好看的铁路局徽标,生生被钻孔给震碎了。在春婆婆眼里, 那个徽标就是一枚印章。能住在打了印章的房子里,她曾引以为豪,还有,楼道被 两根碗口粗的红蓝管子给穿透了,那根红色的管子还像树一样分出两个权,就像举 着把巨大的耙齿,要给谁一耙似的。家家放在墙角的酸菜缸,只好顺势前移,空间 变得狭小,上下楼的人经过这儿,不得不仄着身子。更让春婆婆伤心的是,那只被 唤为“花花”的流浪猫,以往会在黄昏时,顺着楼梯爬到春婆婆家门口,吃留给它 的食儿。可是红蓝管线出现后,花花不来了,春婆婆想它怕是被那管子给吓跑了。 她多次寻猫,老榆树下,垃圾箱旁,饭馆门前,花花以前爱去的地方她都去了,却 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春婆婆把怨气,都撒到楼道的红蓝管线上啦!她发现管子摸上去有点软,像是 包了一层泡沫,便从针线匣里翻出锥子,纳鞋底似的扎着管子,嘟囔着:“我让你 吓跑花花,扎死你个坏东西!”锥尖穿透泡沫,杵着金属管,一次次被碰回头来, 春婆婆就收了锥子,拿出锤子,敲了它几下。锥子锤子使过,她认为已经对管线做 了惩罚,原谅它了。 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春婆婆这些嗜好,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都 晓得。她说了,人生有意思的时候少,得给自己找乐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起,她 就是个促狭鬼。 春婆婆十七岁成亲的那天,由于迎亲的马队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未能如期赶 到,而典礼不能推迟,娘家人只好将闺房做洞房,临时抓了只大公鸡,替代新郎和 她拜天地。若是别的新娘遇见这事,会哭丧着脸,可春婆婆不。地抱着大公鸡咯咯 乐,因为它的屁股对着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官一直想摸却没敢摸的地方, 竞让大公鸡给摸了,为他叫屈。典礼结束,春婆婆对主婚人说,大公鸡晚上不能跟 她住,它一打鸣,她就得跟着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妆累着了,想睡个懒觉。在场的 人,没有不笑的。人们都羡慕那个被阻隔在风雪中的新郎,想着跟这样的姑娘过日 子,冷日子会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也就是从这天起,春婆婆几乎不碰鸡肉了, 感觉吃鸡,就是吃她男人。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时候,哈尔滨满大街的俄国人,他们夏天喜欢躺在松花江的 沙滩上晒太阳。她知道他们爱花,稍有空闲,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 一把把捆上,插在盛着凉水的铁桶里去卖花。每卖一束,她都要悄悄打开铁桶旁的 一个小铁皮罐,摸一条捉来的毛毛虫,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着花的人刚走开, 突然间“啊——啊——”大叫起来,将鲜花丢到地上。春婆婆这么干,无非是因为 听不懂叽里咕噜的洋话,心生气闷。而洋人“啊——啊——”的惊叫声,她却听得 懂。 春婆婆做这些小坏事时,心底是愉悦的。在生活中,她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呢? 那就是葬礼的气氛。她参加的葬礼,都因她的捣鬼,冲淡了死亡带给人的阴影。比 如一个老太死了,春婆姿掖在怀里一朵红色绒球花,在遗体告别时,将绒球花抽出, 别在老太花白的鬓角上。说是人一死就又回到青年时代了,若是不戴朵花,上路后 不吸引男人,那就吃亏了。她的论调把死者的子孙都逗笑了。再比如刘蓝袍的男人 死时,她前去送别,带了一把油壶,放到那男人灵前,说:“俺知道老天为啥叫你 去了,它相中了你这一身肥肉啊。天到了晚上时,也不是夜夜有月亮,它黑了也憋 屈呀。咋办呢?点灯吧。天那么大,得费多少灯油呀。灯油不够使,就把你召去炼 油啦!你得答应俺,炼好了油给俺留一壶,想个法子捎回来,俺好省下电钱,多吃 几回酒呀。”刘蓝袍当时正拍着大腿,哭自己命苦,说她和小巴夺无依无靠,没法 活了。春婆婆的话,让她止了哭声。想着小巴夺他爸,若是被天给召去炼灯油了, 也是他的造化呀。 霜是个干净物,它落脚之处,不是无人踩踏的屋檐,就是树间的落叶。它们很 娇羞,最见不得太阳那张热辣的脸。春婆婆在晨光中一看到湿漉漉的落叶,就知道 它这是被太阳强行吻过了,她会捡起一片叶子,怜惜地说:“要是俺金袍子上披的 白纱,让人给扯碎了,也会哭哇。”秋风吹黄了树叶,它们真的像是穿着金袍子的 姑娘呢。 春婆婆就是在霜降时节,生发了要给自家停暖的念头的。因为她每次回家,一 看到楼道的红蓝管线,就像看到两个无赖,烦死了。她想,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得 算计算计你。她思谋着,自己住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住户,家里没有冷山,楼道 的管子又能散热,按照往年供暖的热度来推算,她就是停了热,家里也能有个十来 度。而且,哈尔滨的冬天逐年变暖,烟火街曾经很红火的卖棉服的铺子,生生被这 连绵的暧冬给弄黄摊儿了。冬天没个冬天样了,有什么怕的呢。再说了,她还有一 台电热油汀取暖器,实在挺不住,有它救驾。还有呢,她每天一顿烧酒,等于给身 体埋下了一团火炭。 一旦想明白停热可以省下两千多块取暖费,春婆婆就不后悔自己按下的手印了。 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亏不着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丰的椒盐五仁月饼,奋斗副食 的粉肠,马迭尔的小面包,她可以换着样吃了。 春婆婆曾经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来她吃在街上,再加上每年缴纳的包烧费、 水电煤气等日常开销,她存折上的钱数,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屈指可数了。她 最大的财富,就是手中的这套住房。如果动迁,按现在的地价估算,少说也能获得 六七十万的补偿。所以近些年来,与她隔阂甚深的浪荡儿子马胜,忽然对她热情起 来。除了自觉支付赡养费,每年肯给她千八百的零用钱。春婆婆明白,他这是想以 小投入,换取遗产继承权的大回报呢。马胜每次来,都要跟人打听玉门街什么时候 拆迁。春婆婆知道他巴望自己早死,所以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儿子一来,她放作萎 靡,佝偻着腰,喘粗气,说胡话,做出手脚不利落的样子,打翻茶碗或是水杯,让 他觉得自己快进焚尸炉了。可是马胜一离开,她就直起腰,哼小曲,步履轻快地离 开家,到黄鸡白酒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