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婆婆还是春春的时候,哈尔滨的大街上,灰眼珠的人比黑眼珠的多。以俄国 人为主的洋人,大都聚集在埠头区和新城区,也就是如今的道里区和南岗区。俄国 男人西装革履,吊着牛舌头似的领带,穿马甲,戴礼帽,拎手杖,蓄着大胡子,爱 去酒馆和舞场,女人们呢,夏天多是半高跟的皮鞋,年轻的穿布拉吉,年长的穿套 裙;冬天的时候,无论长幼,一水的高腰皮靴和毛呢裙子,头上扣着锅盔似的呢毡 帽。女人们喜欢的地方是面包坊、香水店和剧场。 在春婆婆眼里,俄国人修筑的中东铁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皮鞭,朝着哈尔滨这 个肥沃的大牧场,横空打着响鞭,将他们的人,一拨拨羊群似的赶了过来。他们中 有中东铁路管理局的职员、护路队的警察、商人、教师、医生、传教士,也有落魄 的酒鬼,卖艺的流浪汉,打家劫合的匪徒和站街的妓女。不过,俄国人生性是不甘 堕落的,所以你能看见步履蹒跚却扎着污渍斑斑领带的酒鬼,衣不蔽体却戴着礼帽 的流浪汉,以及在昏暗的路灯下抽着劣质纸烟,摆出优雅姿态的下等妓女。 春婆婆姓彭,虽说有姓,但她原姓什么,无人知晓。 九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早晨,哈尔滨傅家甸的张铁匠出门抱柴,由于刚起炕犯 迷糊,再加上那是个浓雾的早晨,没有注意到柴垛下有个用蓝花布包裹着的弃婴, 一脚踩上了她!婴儿哇哇哭起来,张铁匠吓得掉头就跑,以为撞到鬼了。张铁匠的 婆娘胆子大,她听说柴垛出鬼了,冲出屋子,大吵大嚷着,说真有鬼来,就捉了它 当柴烧!待这婆娘奔向柴垛,发现那是个女婴时,鼻子都气歪了。原来她生的仨孩 子,全是丫头,一天到晚大丫二丫三丫地叫,把嘴都叫苦了。要是谁扔个小子在这 里,她乐得捡着,可是送上门来的偏偏又是个丫头,好像老天爷都在揭她的短!这 女婴异常瘦弱,像一团没拧干的抹布,皱巴巴的。她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看上去也 活泛,不是因残疾和痴呆而被遗弃,估摸着是哪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养下的。张铁匠 的婆娘说,丢下这女婴的不是本地人,傅家甸女人的肚子,哪个大了,就跟月圆月 缺一样,谁不清楚呢!再说了,熟悉她家情况的人,知道她不得意丫头,把女婴往 这儿送,等于扔在唾沫上,断不肯的。估计这是附近村屯的人,趁着天没亮,丢在 这儿的。可是家中的狗干什么去了?来了生人它怎么不叫唤呢?张铁匠的婆娘一声 声地吆喝它,未见应答,跑到狗窝一看,那家伙睡得一摊泥似的,用烧火棍都捅不 醒,一看就是吃了下了迷幻药的美食!看来弃婴者既怕狗声张引出主人,又怕它吃 了孩子,所以下了猛药。张铁匠的婆娘怒火中烧地拖出狗,狠命地踹它,骂:“废 物!你贪吃那一口,家里溜进个四丫!” 张铁匠的婆娘没有把弃婴抱进屋,说是她要是进了门,家里阴气更重,自己下 一胎怀上的没准还是个丫头!她和男人商量,将她抱到埠头区的彭裁缝家。彭裁缝 的男人,在松花江打鱼时淹死了,撇下她和两个年幼儿子。她时常唠叨,要是她男 人再给她留个丫头就好了。俩儿一女,在彭裁缝眼里,就是一个女人的天堂。 彭裁缝欢天喜地地收留了弃婴,因为她是春天来的,起大名为彭锦春,小名春 春。春春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孩子,爱笑爱动,人见人爱。春春十岁时,彭裁缝就教 她缝纫的手艺,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她十二岁时,已是缝纫的好手了。彭裁缝 的铺子,原本是做中式便服的,自从俄国人来了后,做洋服的多了,这其中有俄国 人,也有追逐洋风的中国人。彭裁缝死性,说做洋服辱没祖宗,不愿意接那活儿。 可春春爱做洋服,它们式样简单,裁剪容易,做起来畅快,钱挣得容易。 彭裁缝对春春隐瞒着身世,嘱咐两个儿子和左邻右含的知情人,不许说春春足 捡来的。可是春春越出落越漂亮时,彭裁缝动起了心思。因为她的两个儿子财旺和 财喜,都喜欢春春。她想春春不管跟他们中的哪一个成亲,都将是永远的一家人。 而张铁匠的婆娘三番五次登门求亲,也促使彭裁缝对春春要早做打算了。 春春到的那年,张铁匠的婆娘又怀上了,转年正月,她迎来了生育上阴转晴的 日子,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张铁蛋。张铁匠的婆娘认为春春招来了铁蛋, 俩孩子命中有缘,一意让春春做他们的儿媳。如果张铁蛋拿得出手,彭裁缝也不是 不能跟张家做亲家的。可是这个张铁蛋,自幼被骄纵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 品性也不好,常偷邻家的鸡鸭,用瓦盆闷死,拎到郊外的窑厂烧了吃;他还嫌猫会 上树,自己上不去,剁掉过猫爪子:张铁蛋胖得像座粮囤,走路气喘吁吁,浑身的 肉乱颤,就像弹簧撑起的人。彭裁缝可不想把水灵灵的春春往火坑里扔! 春春是张铁匠家抱给彭裁缝的,所以他们提亲最终遭拒时,火冒三丈,把春春 当成了物件,说是要物归原主,将她领回铁匠铺。他们在里屋争吵的时候,在外屋 缝纫的春春,把这一切都听到了。她没有回避,而是走到里屋对母亲说,自己早猜 到不是她亲生的,因为两个哥哥有生日过,自己却没有。一个没生日的人,显然来 历不明。 彭裁缝颤着声问春春,既然猜到了,为什么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春春平静地说:“俺不觉着憋屈,亲娘不要俺了,俺有后娘疼!再说了,在哪 儿不是活着呢。” 张铁匠的婆娘说:“是俺把你捡着的,俺也是你后娘!你得嫁给铁蛋,给俺生 孙子!” 春春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彭裁缝喜出望外,说:“那你嫁给哥哥?财旺和财喜,你喜欢哪个?” 春春又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春春的两下摇头和两声“俺不嫁”,让两个女人哭起来!张铁匠的婆娘骂春春 不识抬举,彭裁缝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春春不喜欢张铁蛋,觉得那就是一头两条腿的猪!她也不喜欢财旺,他虽然忠 厚,但不爱说话,闷闷的,总不见笑模样,心想嫁了他,等于一头扎进乌云里,这 辈子别想有晴朗日子了;财喜虽然性子好,但单细得像棵豆芽,饭量跟猫一样,走 路轻飘飘,连屁都放不响。春春想,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就等于提了盏纸灯过日 子,让人提心吊胆的。 彭裁缝问春春:“那你想找啥样的?” 春春“唉——”了一声,无限惆怅地说:“俺也不知道。” 春春回到外屋,接着做活儿,她在为一个新娘子做喜服。当她给衣服上袖子的 时候,张铁匠的婆娘从里屋冲出来,扯起她的胳膊往出拖,声言要带她回铁匠铺, 好好捶打。说是女人跟铁一样,不捶打不成器,一捶打,让做谁的媳妇就是谁的了。 春春没客气,对着那女人的肩膀,吭哧就是一口,把张铁匠的婆娘咬得火冒三丈, 劈头盖脸地打她,说她是疯狗,也不配做铁匠铺未来的女主人!春春被打得鼻口蹿 血,鲜血溅到喜服上,她心疼地拈起喜服,说:“这个新娘子真倒霉呀。” 就在这年秋天,春春在斯捷潘维奇家见到了马奔,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可见 你爱什么样的人,只有遇见了才知道。 斯捷潘维奇是个流亡钢琴家,犹太人,个子高高的,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他 满头飞扬的灿烂鬈发,就好像住在火烧云里。虽然他来哈尔滨没几年,但中国话说 得地道,也喜欢和中国人交往。他与矮矮胖胖的画家昂季诺夫,住在斜纹街的一幢 木房子里。昂季诺夫每天去画室画画,斯捷潘维奇每周在江畔俱乐部演出两次。他 们雇佣了一个中国女佣,人称马大婶。斯捷潘维奇在演出前是个绅士,衣冠楚楚, 风度翩翩,可演出一结束,他一头钻进酒馆,出来就成流浪汉了。他衣冠不整,且 歌且舞,成了旋转的陀螺;他回到家,不是丢了手杖,就是少了礼帽。有一回,他 醉倒在大街上,衣襟旁刚好有只没踩灭的烟头,将他挺括的黑礼服,烧出了个大窟 窿!马大婶不得不来彭裁缝的铺子,为他定做一件新礼服。 春春就是去斯捷潘维奇家送做好的礼服时,遇见的马奔。 马奔是马大婶的侄子,家住平房,父亲是个马快。那一年俄国人在埠头区修筑 中国大街,马大婶将马奔召来,她听说修路比放马挣钱多。 中国大街就像一条长长的花枕头,浪漫芬芳,谁都想枕着它入梦。这条一千四 百多米长的土街上,洋行、酒肆、饭馆、旅馆、咖啡店、钟表店、乐器店、服装店 应有尽有。这街在平素性子是温顺的,可是雨季一到,它就耍脾气了,翻浆路常使 马车和行人陷落其中,与这街的繁华气息,颇不相称。这年夏天,俄国人下决心改 造它了。由于土路松软,很难铺砌石板,俄国工程师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长条形的 花岗石,竖着钉入地面,就像在地里镶嵌了无数的石头牙齿,让它们紧密地咬合在 一起,使石子路根基稳固,平展漂亮。由于石块是长方形的,像一块块面包,人们 叫它们“面包石”。 铺这样的石头路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俄国人在招募铺路工时,要求严 格,前来应招的人,有一半被选上就不错了。马奔在平房除了放马,还喜欢做木匠 活,他既有力气,又有手艺,一来就被挑中了。面包石很贵重,每块大约值一个银 元,够穷人家吃一个月的,铺路现场监工严密,防止有人把石头偷出去。马奔白天 在中国大街铺路,晚上住在工棚里,春春送礼服的那天,因为一个白天都在下雨, 铺路停工,马奔便到斜纹街看姑姑来了。 斯捷潘维奇家养了几只鸽子,屋外东南角有个鸽棚。鸽棚的一块木板脱落了, 所以雨一停,马大婶就吩咐侄子将木板钉上。春春在雨后的黄昏走进这座院子时, 看到的正是站在梯子上,手持锤子钉木板的马奔。 他穿一件蓝色棉布汗褂,黑裤子,平头,露着结实而黧黑的胳膊,铿锵有力地 钉着木板。春舂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眼热,一进院子,情不自禁地站定了。马奔 干完活儿,要下梯子的时候,春春连忙往屋里走。他听到脚步声,回了下头,微微 一笑。马奔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和微笑时露出的雪白的牙齿,格外动人。梯子上 的他,在黄昏时分,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让她心慌意乱。 春春送上礼服,收了缝纫费,没有即刻走。因为马奔干完活回到屋子后,餐桌 上的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问他,是否把他们交给他的东西,埋在了中国大街的面 包石下?春舂好奇,想知道让他埋什么东西。 原来马奔上次来时,他们听说他在中国大街铺路,异想天开,将两张巴掌大的 纸交给他,让他悄悄埋在面包石下。马奔一看,一张纸上是蝌蚪一样的符号,另一 张纸上是个素描的美妇人。斯捷潘维奇说,他将创作的最优美的旋律,写在了纸上, 他要让它在这片土地获得永生;而昂季诺夫画的美妇人,是他在俄国的情人,这是 他流亡哈尔滨后,最魂牵梦系的人。 马奔说,他没有把那两张纸埋在地下。一是监工严,他没机会,还有他迷信, 因为小时候,他给心爱的马写了一句诗,埋在一棵榆树下,没想到那棵树当年就死 了。他怕乐谱和素描埋在面包石下,这条街会不太平,翻浆更厉害。斯捷潘维奇问 他,当年埋在榆树下的那句诗是什么? 马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心爱的马呀,你不用给我驮来银子,有一天, 你给我驮来天上的星星,我就再也不对你使鞭子!” 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笑了,马大婶和春春也笑了。斯捷潘维奇热情地邀马奔 入座,也邀春春入座,说是今天高兴,鸽棚修好了,还听了这么美的诗!他给每人 倒了一杯酒,让他们干掉,说是喝了酒,他要给他们弹奏那段最优美的旋律! 春春在那之前,从未坐到俄国人的餐桌前,更没有喝过酒。彭裁缝教育她,女 孩子不能对生人笑,更不能随便拿起别人家的筷子,酒就更不用说了,那是绝对禁 止的。可是这一天,这几件事她都做了。她和马奔坐下,将晶亮的玻璃杯里的酒一 点点地喝光。天色越来越暗淡,斯捷潘维奇坐在壁炉前的钢琴前,满怀深情地弹奏 起来。那是一段凄美的旋律,斯捷潘维奇反复弹奏着,不觉夜色起来了,马大婶打 开一盏壁灯,柔和的灯影像一束彗星斜射过来,春春听得动情,可马奔不知是累了, 还是不胜酒力,竟靠着椅子睡着了。斯捷潘维奇为了唤醒他,将舒缓的曲子换成疾 风暴雨式的。可是那爆豆似的急板,并没让马奔坐直,他热情洋溢地打着鼾,似乎 在与急板叫板。斯捷潘维奇弹奏了无数段著名的急板,累得手指僵硬了,马奔仍沉 溺在梦乡中。斯捷潘维奇泄气地离开钢琴,倒了一杯酒喝掉,苦笑着对昂季诺夫说, 这家伙看来赶着马,去天上驮星星了! 那个傍晚,春春是被彭裁缝叫回家的。天黑了女儿还没回来,彭裁缝急了。因 为打发她给客人送衣服,她还从来没有出去这么久过。一想到春春去的是斯捷潘维 奇家,彭裁缝有点慌了。因为这个人在她眼里,疯疯癫癫的。彭裁缝找到斯捷潘维 奇家,怎么也没想到,春春竟坐在了洋人的餐桌前,而且喝了酒!她本来就一肚子 气,领着春春回家时,又听她一路上在哧哧地笑,这笑声像刀子一样戳在彭裁缝心 尖上,她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第一次对春春动了手,狠狠地掮了她两巴掌。彭裁 缝本以为春春会哭,可她发出的仍是抑制不住的笑声,这让她彻底心凉了:这孩子 心底有了大喜悦了,而这大喜悦,一定与坐在椅子上酣睡的男人有关! 彭裁缝没有猜错,两天后的晚上,春春到铺路队的工棚找到马奔,送给他一双 用彩纸裁剪的牲样子。不是说红男绿女吗,红纸的是马奔的,绿纸的是她自己的。 她眼力实在好,只在斯捷潘维奇家的餐桌前,悄悄低头看了一眼马奔的鞋,就知道 他穿多大尺码的。马奔收了鞋样子,心领神会地对春春说,他会把它们悄悄埋在面 包石下——他们的脚,从此就不会分开了!春春羞涩地告诉马奔,她家的裁缝铺子 该怎么走,马奔点着头,说他找路跟赶马一样,是把好手。春春走的时候,明明是 黑夜,可她眼里到处是光明!春春知道,这个养马人从此把鞭子交给了她,而他成 了她的马了! 一年后,中国大街的石子路铺就了。女人们喜欢这路,高跟鞋踏着花岗石,发 出清脆悦耳的回声,令人精神抖擞;马儿也喜欢这路,它们昂着头行进其上,威风 凛凛的。春春在这年冬天嫁给马奔,婚后住在夫家,马奔放马,给人做木匠活,她 则靠着缝纫的手艺,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日子过得踏实而温暖。然而三年后,养 母患了半身不遂,而财旺和财喜娶的媳妇,一个病病恹恹,一个自私刁蛮,没一个 乐意侍候彭裁缝的,春春只好和马奔从平房回到哈尔滨。他们在养母家附近租了间 房,马奔在犹太人开的老巴夺卷烟厂做工,春春在家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做裁缝。 彭裁缝对春春没嫁给她的两个儿子,始终心怀怨恨,从不正眼看马奔,一直到死。 不过,她还是疼春春的,临终前将家里的房产留给了她。这样,春春就成了裁缝铺 的新主人。 彭裁缝死后,财旺财喜与春春基本就不走动了。倒是傅家甸张铁匠的婆娘,时 常过来,以主子的身份,在春春面前耍耍威风。春春觉得她也够可怜的,她的几个 孩子,大丫二丫过着穷日子,三、r 好不容易找个富裕人家,可那个有钱的主儿爱 逛窑子,把三丫气得频频流产。张铁蛋更是不成器,整天吃喝玩乐,相了无数姑娘, 没一个瞧上他的,仍是光棍一条。由于婚后多年,春春的肚子一直波澜不起,张铁 匠的婆娘便怂恿她离开马奔,说他中看不中用!声言只要春春回心转意,他们不会 嫌弃她曾嫁过人,让张铁蛋娶她。春春想,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马奔。为 了打消张铁匠婆娘的鬼念头,春春认她作干娘,让她叫自己四、r ,逢年过节的, 提着好吃好喝的登门探望,成了她家中的一员。春春快三十岁时,终于有了自己的 女儿马瑶。马瑶出生四年后,她又生下儿子马胜。那时东北已成了“满洲国”,哈 尔滨街上的日本人多了。可是春春不喜欢日本人,他们来了以后,吃白米还算“经 济犯”,日子过得艰难了。春春婆家所在的平房,驻扎了一支特殊的日本部队,他 们去附近村屯收购老鼠,放到一个用铁丝网围起的院子饲养。那个院子,平素有荷 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进出车辆武装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人,老百 姓休想靠近。马奔听说,那是一支细菌部队,化们捉了老鼠培养细菌,有时会在活 人身上做试验。而被当作人体试验的人,都是中国人。所以住在平房一带的农民, 去田间劳作时,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日本人给抓了去,当试验材料了。 日本战败那年,细菌部队的日本兵在逃窜前,炸毁了做实验的房子,将笼中老 鼠放了出来。那个秋天,平房农民种的玉米,被老鼠糟蹋得几乎绝收。日本鬼子滚 了,恼人的老鼠来了。农民们为了保护粮食,什么法子都使上了。有的把粮食装在 枕头里,夜里枕着,白天吊在摇车里,还有的去铁匠铺打了铁皮箱,将粮食封在铁 壁内。老鼠们找不着吃的,夜半啃啮窗户纸。窗纸破了,西北风钻进屋里,柴草就 吃紧了,气得农民们直骂。 谁也没有想到,转年夏天,这群被放出来的老鼠,挑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平房的二道沟屯爆发鼠疫,很快蔓延到邻近的村屯。染病者先是低热咳嗽,继而高 烧不退,面色青紫,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顶多挺个三五日,就一命呜呼了。二道 沟屯的人家,一死就是好几口。那时春春又怀孕了,婆婆看她既要做裁缝,又要看 护马瑶马胜,实在辛苦,便把孙女马瑶领到平房,帮她照看。平房闹起鼠疫,马奔 和春春慌了,雇了台马车,要接亲人出来。马奔知道鼠疫的危险,不让春春同去。 说是她有身孕怕颠簸,让她和马胜留在家。马奔出发之际,紧紧搂了一下春春,说 万一自己回不来,万不可为他守节,一定找个好男人改嫁。春春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说:“就俺这样,手里拉着的,肚里揣着的,都是你的孩儿,谁稀罕要?”马奔笑 了,说:“没人要更好!俺在天上等你几十年,好好再娶你一回!反正天上没有暴 风雪,耽误不了婚期,不能让你再抱着大公鸡成亲了!”春春恼了,她踮起脚,咬 了一下马奔的鼻子,嗔怪道:“你敢撇下俺和孩子,俺就用烧火棍捅破天,‘咕咚 ’一下把你捅下来!” 马奔这一去,不但没有接回亲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平房这次鼠疫,使春 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儿。而罪魁祸首,就是日本人放出的那批带细菌 的老鼠。 春春哀思过重,动了胎气流产了。张铁匠的婆娘喜出望外,说是春春孤儿寡母 怪可怜的,让张铁蛋娶了她。没等春春回绝,张铁蛋把自己交代给阎王爷了。有天 他用玉米秆捅后院的驴,被激怒的驴伸出蹄子,踢在他命门上,疼得他满炕打滚, 不出三天就死了。张铁蛋没了,张铁匠的婆娘杀了驴,吃完驴肉蒸饺,给自己的脖 子套上了麻绳,黄昏时吊死在铁匠铺了。 春春恋着马奔,不管媒人给她介绍的男人条件多么好,她都不为所动。五十年 代,在铁路局工作的二哥财喜,突然找刭她,要跟春春换房。说是他婆娘的工作在 松花江冰棍厂,最小的两个孩子又在道里上学,从南岗往来道里,花车钱不说,还 耽搁时间。其实春春明白,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养母留给她的裁缝铺子,独门 独院,靠近松花江边,居住舒适,出行方便,周围风景又好,谁不想住在那里呢。 春春想,本来这房子也该是两个哥哥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永久拥有的, 便同意换到南岗她现在居住的地方。 春婆婆来到南岗,住在红砖楼里,就不方便开裁缝铺子了。不过为着生计,她 先后到四家裁缝店,给人卖手艺,一直到纫不上针为止。她的钱,都是那个时期攒 下的。她撒手不干的那年,以为自己挣的钱,一百岁都花不完,谁料现在钱越来越 毛了。原来的钱是冬雪,能存得住,现在的却是春雪,说化就化了。前些年,热心 的邻居说春婆婆这情况可以享受低保,帮她去社区申请时,工作人员一听说是春婆 婆,当场就否决了,“那老太太,不是见天去黄鸡白酒喝酒么?” 春婆婆没有生日,她就把马奔的生日,当成捡来的旧衣,披在身上,认作自己 的生日了。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公共汽车去中央大街,也 就是过去的中国大街,走上一遭,然后找家小酒馆,喝上两盅。她听马奔说当年把 鞋样子,埋在了这条街的中段,也就是马迭尔旅馆附近。所以她每次去中央大街, 都要到那儿,俯下身来,抚摸冰凉的面包石,直到把石头摸暖了。那个时刻,她就 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亲切踏实。中央大街人来人往,人们着着一个老妪用瘦骨嶙 峋的手在石子路上摸来摸去,都以为她掉了什么东西,在苦苦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