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您听说过蹭吃蹭喝的、蹭车蹭戏的,没听说过蹭暖的吧?哈尔滨分户供暖改造, 诞生了“蹭暖”一族。春婆婆听说,近来停热的市民越来越多。这其中有交不起供 热费的困难户,有为了省钱停了自家暖气,去父母那儿住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早出 晚归的上班的人。新建的高层住宅,由于日照好,再加上新型建筑材料的外墙保暖 性好,只要是七八楼以上又朝阳的住户,停热以后,借助于左邻右合的良好室温, 能达到十五六度。对于活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室温足够了。而对于年龄偏 大的人来说,每天晚睡前,开上一两个小时的电暖气,十八九度的理想室温就达到 了。 人们议论蹭暖一族时,春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有意无意地,成了这个族 群的一员了。 这段时间,最郁闷的就是王老闷了。他家暖气爆裂造成的损失大,可又不敢声 张。因为私接暖气是违法的。供暖公司知道了,不负责任不说,还将勒令其拆除。 由于住在顶楼,他家的天棚和墙壁幸免于难,但复合地板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 被淹得抽搐变形了。最要命的是,楼下两户跟着泡汤,给他惹了大麻烦。春婆婆好 说话,赵孟儒那就不一样了。他说春节要再婚了,卧室现在被一场水糟蹋成这样, 实在让他不爽。王老闷很愧疚,表示一定请人为他修复如初,可赵孟儒直摇头,说 是他请的工人,一准是街头那些站大岗的,既没手艺,又没审美眼光,还不得把他 家给收拾成农家客店呀!王老闷反驳说,都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人家还不 得依着主人的心意干活呀。可赵孟儒就是不同意,他要自己选择工人,让王老闷赔 钱。王老闷见他难以通融,不得已点头了。 赵孟儒列了一个物品损失清单,让王老闷气愤的是,连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也 算在其中了。说为他书写条幅的人,是本省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如今一平尺三百 块,这幅四平尺的字起码值一千二百块,连同修复地板和墙壁的费用,让王老闷赔 偿六千。王老闷拿了那张清单回家后,和老婆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下楼和赵孟儒讨 价还价,最终赔偿四千块,而这是他杂货铺小半年的收入了,心疼得他直捶胸。王 老闷给赵孟儒钱时,邀春婆婆做证人。赵孟儒收了钱后,王老闷讨要那帽被水淋湿 了的字,说是他买了那字,条幅该归他。其实它只涸湿了一角,字迹没模糊。赵孟 儒含不得,可自觉理亏,只好拿给他。王老闷将那幅宇挂在杂货铺里,标上五百的 价格,说是贱卖,回来一分是一分。那幅字写的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烟火街的人来杂货铺买东西,都说条幅中的“离恨”二字不吉祥,白给都不要。而 王老闷生的煤球炉子,在气压低的日子常常冒烟,才半个月,就把它熏黑了,看上 去像灵幡一样丧气,赵孟儒来买马桶刷子见了,很心疼,要出二百元将其买回,王 老闷说低于三百不卖!赵孟儒说:“那你就留着自己看吧。”王老闷上来了倔脾气, 扯下条幅,将它塞进炉子,让“离恨”灰飞烟灭了。自此之后,赵孟儒和王老闷隔 阂起来,两个人在楼道碰见,连招呼也不打了。春婆婆觉得两个人都有毛病,一个 太计较,一个太较真,这两“较”,让他们顶上牛了。 春婆婆家的墙壁损失大,有三面墙被淋湿了,墙皮雪片般脱落,浊黄的水渍曲 曲弯弯的,蚯蚓似的爬满墙。地面的情况相对较好,因为只有卧室是木地板,其他 空间的地面,一水的青灰水泥地。污水漫过水泥地,等于锋利的矛遇见了坚固的盾, 兴不起大风浪。而卧室中长条形的木质本色的老式地板,不像现在的地板块是拼接 的。它是在地上纵向打上木方,横着铺就,用钉子固定的,所以水对它的侵害也不 大。春婆婆唯一心疼的,是厅里的五屉柜。它最底的那格被水侵袭后,里面放着的 马奔的铜烟袋锅,让污水冲得变了味了,春婆婆很是失落。因为她想马奔时,常常 拿出烟袋锅,放到嘴上咂摸。真奇怪,这烟袋锅有半个多世纪未装烟丝了,可烟管 的烟味却隐约可闻,好像这么多年来,马奔依然在悄悄捧着它抽烟似的。 当王老闷问赔给春婆婆多少钱合适时,春婆婆把烟袋锅的事儿说与他,吓得王 老闷直咋舌,说:“我的娘呀,要是赔烟袋锅里的烟味儿,我就得闭了眼,带着烟 袋锅,去找您家的那位马老爷,让他抽上几袋烟,把烟味儿再给您捎回来!可是那 地界,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春婆婆笑了,说:“你带着烟袋锅去,他以为你是我和别人养活的孩子,吃起 醋来,还不得用烟袋锅敲碎你的脑壳呀!” 王老闷傻呵呵地说:“那就让马胜大哥去吧,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王老闷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春婆婆与儿子隔阂甚深,玉门街的老住户,心里都 是明白的,他真不该戳老人的疼处啊。王老闷连忙给春婆婆拱手作揖,说:“老神 仙,您要我赔多少钱我都乐意,等于敬佛积德了!” 春婆婆笑了,说:“那就把你家整个赔给俺,你光着屁股去街上睡得丁!” 春婆婆对王老闷说,现在天寒地冻的,不好收拾屋子,等到开舂时,他请来刮 大白的,将她家墙面修补修补,粉刷一下就行了。她这岁数的人,脑袋已是熟透的 瓜,说落就落,就是住在皇官里,也是有数的日子了,犯不着为屋子多操心。 春婆婆不要一分钱,王老闷倒过意不去了,他去烟酒批发市场,买了两箱春婆 婆爱喝的酒,放到冯喜来那里。这样春婆婆去黄鸡白酒,就不用付酒钱了。 分户供暖改造后,楼道确实温暖如春了。那些习惯将越冬蔬菜放到楼道的住户, 眼见着大白菜一天天地干瘪萎缩,土豆生出雪白的嫩芽,萝卜长出翠绿的缨子,而 腌在缸里的酸菜,半个月就浮现白醭了。本该吃半冬的蔬菜,挺不了一两个月了, 人们起了怨声。而那些关闭不严的楼道门,到了夜晚,会有流浪猫潜入,蜷伏在楼 道的红蓝管线下呼呼大睡,吓着夜半归来的人。 春婆婆听说楼道能招来流浪猫,便在一楼和二楼的红蓝管线下,悄悄撒了猫食, 盼着花花回来。晚上她连觉也睡不安稳了,一宿要披衣起来好几次,开门看看有没 有花花的踪影。结果她没看见猫,倒不止一次撞见一个谢顶的老男人,在夜深时鬼 鬼祟祟地从对门出来。 对门的新房客,是位细高挑的面容娟秀的女大学生。她通常周末的傍晚回来, 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提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她每次回来,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 会随之出现。王老闷对春婆婆说,他撞见过那男人用钥匙开女大学生的房门,说明 他们关系非同一般。春婆婆说,没准是她爹呢!王老闷说:“有爹和自己闺女在外 租房约会的吗?”按照他的猜测,这女大学生是那男人包养的情人,而这个男人, 是个有钱有权的主儿。不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跟个老气横秋的蠢家伙? 那男人四十多岁吧,或许更老,因为他已谢顶了。他小眼睛,酒糟鼻,双下颏, 油乎乎的脸,比女孩要矮半头。即便穿着宽松的黑皮夹克,也掩饰不住突起的啤酒 肚。春婆婆几次夜深开门与他不期而遇时,他总是不自然地揉一下鼻子,咳嗽两声, 嫌恶地瞟她一眼,匆匆下楼。春婆婆从这男人的举止上,判定王老闷说得在理。因 为这男人从不在这儿过夜,估计有家室,晚上还要回家的。春婆婆气不过,觉得这 男人是在欺负女大学生,说是要管一管,不能让姑娘跳火坑!当春婆婆在黄鸡白酒 表达出这愿望时,冯喜来笑得前仰后合,说:“老神仙,您好好喝酒吧,别管那闲 事!您要是管了,把那老男人赶跑了,那女大学生不但不感激您,还得骂您呢!为 啥呢,在人家眼里,那不是跳火坑,是跳钱坑呀!您不知道现在的一些大学生有多 现实和开放呀,我在报纸上看了,一个名牌大学的校花,被一个大老板包养着,通 身名牌,钱夹里好几张信用卡,有房有车;还有南方一个落马的高官,他包养的六 个情妇中,也有个女大学生!”春婆婆听冯喜来这样讲,更加生气了,说:“过去 卖身的姑娘,都是被逼无奈;现在的姑娘可倒好,图稀享受,怎么能这样!随随便 便就跟人睡的女孩子,早晚有一天也得被人随随便便给打发了,傻呀!” 哈尔滨的冬天,在上个世纪降雪量还很大。可是进入新世纪后,老天成了守财 奴,把雪花当作了银子,不肯大把大把下发了。谁也没料到,今冬老天又变得慷慨 了,频频散雪花银了!下雪空气好,风景美,但带来的麻烦也实在多。飞雪之中, 所有的汽车仿佛都成了灵车,慢吞吞行进着。这样的日子,上班迟到的和误机的人 比比皆是。尽管除雪机和清冰雪的人彻夜鏖战,街巷中冰雪的死角依然存在,骨伤 科医院住满了摔伤的患者。春婆婆出门时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个闪失。毕竟一把老 骨头,经不起摔了。 雪大,寒流来得也就猛烈。春婆婆家玻璃窗的底格,夜夜有隐形的丹青高手光 顾,以霜花为墨,将一块块玻璃勾勒成空灵的山水画。那些二层窗格间插着的粉白 的蜡花,仿佛置身于桃花源,被霜花遮掩了!因为借邻居的热,加之天冷,室温比 春婆婆预想的要低,霜花到了正午太阳直射的时候,才开始融化。可未等它们化尽, 一路向西的太阳携走了暖流,冷气回升,玻璃窗底部的霜花,也就成了月亮里的桂 树,屹立不倒了。 最开始供暖的一个月,尽管屋子霜花满窗,但春婆婆家的室温能有个十五六度, 晚上在棉被上加条毯子,就能睡个暖和觉。春婆婆有点小得意,心想这个冬天自己 挺走字儿的,坏事全变成了好事。楼道的红蓝管线和屋子里四处游走的分户暖气管 线,本来让她气闷,但它们织就的网,使她得到停热省钱的便利;而王老闷家暖气 跑水殃及自家,反倒让她一个冬天在黄鸡白酒不用付酒钱了。白天楼道无人上下的 时候,春婆婆就把家门敞开,让走廊的热气春风般地灌进屋子。这个时候,她就有 点害羞,觉得自己揩了邻居的油。这样一想,她就拿出钱来,到秋林商场,花了二 百多块,给王老闷的老婆葛素荣,买了一件蓝底白花的羊毛衫;给赵孟儒在革新街 的一家瓷器店,买了个青花笔筒。 邻居们接到春婆婆的礼物,反应是不一样的。葛素荣在一家敬老院当服务员, 整天伺候老人,伺候得她自己也满脸暮气,一天没得好心情,睡不踏实觉,终日肿 着眼泡,才四十多岁的人,眼角皱纹累累,皮肤干涩,头发白了多半。由于在敬老 院要穿白大褂,她上班的时候,随便穿上一件衣裳就是。因为再好看的衣裳,也得 被白大褂罩着。 春婆婆没想到自己送上的羊毛衫,竞惹了麻烦。葛素荣感动得大哭一场之后, 竞说什么也不去敬老院干活了。说是一个女人穿着好衣服而不能露出来,一年四季 披着白大褂,吊孝似的,活得跟鬼一样,太丧气了!她要辞了工作,找一份能穿漂 亮衣服的活儿。王老闷气坏了,说按摩院和洗浴中心的小姐们,可以穿得桃红柳绿, 不过她一个老蚂子了,哪个客人稀罕呀!图享受的男人们,找的可都是光鲜动人的 姑娘!葛素荣嫌王老闷说话太噎人,和他大吵了一顿,一气之下,将新婚时买的一 只玻璃糖罐摔碎了。王老闷怕她真辞职,只好告饶,说尽好话,劝住了她。他们的 儿子没个正式工作,四处打工,儿子的女朋友提出结婚时,不能和父母挤住在一起, 要单独过。现今随随便便买套房子,都得三四十万,葛素荣要是丢了工作,他们更 难攒钱了。王老闷时常慨叹,过去都是儿子养爹,现在倒过来了,爹养儿子。虽然 葛素荣仍然去敬老院上班,但自此以后,她下班回家,会立刻换上漂亮衣服,打扮 起来。进厨房后,怕油烟熏着衣服,给王老闷准备的晚饭,煎炒烹炸的少了,凉拌 和素菜成了主角。王老闷爱吃的辣子炒腰花和酱焖猪蹄,基本在餐桌消失了。王老 闷嘴上亏着了,见了春婆婆自然发牢骚:“唉,女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您老好心 送她花毛衣,竟让她变了个人似的!晚上她穿着漂亮衣服,让我看她。我不看,她 就坐在穿衣镜前看自己,嚯,吓死个人!” 收到笔筒的赵孟儒,不像葛素荣表现的这么极端,但这件礼物也让他犯嘀咕, 只要碰见春婆婆,他就会歪着脖子问:“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呢?”春婆婆被 问烦了,只好撒谎,说这笔筒是她买东西时,裔场搞抽奖活动,自己抽中的奖品。 她大字不识一个,要笔筒作甚,满楼就他一人念的书多,便顺手送与他了。赵孟儒 这才释然一笑,说:“我说嘛——” 春婆婆想不明白,为什么现今的人一收到点小礼物,就以为别人有求于他。在 过去,她开裁缝铺时,客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她看着可惜了,总是想方设法做 点什么,拼个椅垫呀,缝个烟口袋呀,或是做个衬领和套袖,客人取衣服时,顺带 着把这些小东西送出,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而她也时常收到客人们馈赠的物品,针 线、纽扣、花边或是剪刀,都是做裁缝用得着的。而左邻右合的人,送来的多为吃 的东西。比如刚从松花江打上的鱼,一捧新炒好的瓜子,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 这也惯出了童年马胜的坏毛病,认为别人家吃好的,就该有他的份,以至有回后院 的邻居炖猪骨,他闻到香味了,见人家没送来一碗,竟然用石子砸人家的玻璃,那 一年他十四岁,这把春婆婆气坏了。马奔离世后,她想到儿子没爹,处处宠着他, 没想到宠出他一身的毛病,于是用烧火棍狠狠打了他一顿,从此以后,对他严加管 教。然而孩子就跟小树一样,如果不勤于修剪,任其发展,长歪了,你想再把他直 溜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马胜对春婆婆来说,是她心头永久的痛!她常慨叹马奔走丁,没给自己留下个 好儿子。 马胜好逸恶劳,油嘴滑舌,十七岁时,就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而他又不肯 与人家成亲,结果那姑娘羞愤难当地吊死了。春婆婆为此,几乎赔了半个裁缝铺给 那姑娘家。马胜直到三十岁才结婚,娶了个在商场卖炊具的售货员。婚后妻子一怀 孕,他就开始在外胡搞。马胜在齿轮厂做工人挣的那点钱,没贴补家用,都撇在风 骚女人身上了。孩子出生后,他这个当爸的,嫌小孩子夜里哭闹,影响他睡眠,连 家都很少回。售货员一天到晚地哭,抱着孩子来春婆婆这儿诉苦,说是她和儿子不 受待见,不如离了。春婆婆说,那就离了吧,这畜生跟谁过,都不会安生的。可是 马胜不同意离婚,说是他娶的女人,即便守空房,死也得做他的鬼!春婆婆火了, 说你以为自己是皇上呀!她带着儿媳去法院起诉儿子,最终让他们离了婚。孩子判 给了女方,马胜付抚养费。春婆婆同情儿媳,怕她带着孩子累赘,难以改嫁,孙子 六岁时,便接到自己身边,一带就是七年。春婆婆接受了教训,不溺爱孩子,教他 抹桌扫地,端茶倒水,打小就让他自己洗裤衩和袜子,教育他尊敬老人,怜贫惜弱, 宁可自己吃亏,不能亏待别人。从上小学起,春婆婆的孙子马达宽,就是年年的三 好生。春婆婆的儿媳,虽然后来改嫁了,又生了个孩子,但她还是放心不下马达宽, 孩子十三岁时,把他接回自己身边。可是马达宽回到母亲身边仅一年,就出事了。 那年深秋的一个阴雨天,马达宽为了帮助生病的同学值日,天黑了才离开学校。从 学校到家有三站路,马达宽为了省钱,从来都是步行。他不走大马路,而是抄近便 踣回家。那时偏僻的街路,路灯间隔很远,昏暗不堪,行人极少。马达宽途经一条 这样的小街时,没注意到一个马葫芦张着黑漆漆的大口,一脚跌进去。这个两米多 深的污水井,成了他人生的最后站台。 马达宽死了,本来不关心亲生儿子死活的马胜,去找前妻闹,说她没管好儿子, 让他这个当爹的老无所依,该把他这些年给儿子的抚养费都还回来。马达宽的母亲 为了息事宁人,背着丈夫给了他一笔钱,可马胜嫌少,依然胡搅蛮缠。这样,马达 宽的母亲,就说儿子出这种事,全怪婆婆。不叫她总是教育孩子助人为乐,马达宽 不帮生病的同学值日,天没黑前回家,就不会路遇不测。马胜听前妻这样说,转而 找母亲闹,说她为了当道德家,害了亲孙子,是个老妖婆,绝不养她老。春婆婆哼 着说:“别看我是你娘,谁死在谁前面,还不知道呢!” 马胜五十岁就办了病退,另谋出路了。他把房子抵押了,贷了笔款,在道外太 古街,与人合开了一家卖墙纸的小店。开始几年生意红火,他大把大把地赚钱,还 了贷款,买了轿车,虽然没老婆,但出入酒店和娱乐场所时,身边总不乏年轻女人 的身影。人一有了钱,头脑就发热。那时墙纸因为环保性差,已不是装修材料的宠 儿了,可他还盲目扩大店面,使得货品滞销,经营陷入窘境,最后木得不卖车,将 大房子换成小房子,偿还银行的贷款。他想着东山再起,做了一番市场调查,发现 人们越来越重视健康,热衷于绿色食品和健身器材,于是改头换面,卖健身器材了。 可是经营健身器材的集中在体院的大成街一带,马胜开在太古街的店,少人问津, 生意冷清。他逢人就说:“做买卖的是干什么的?他妈的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呀, 一天到晚悬着心!”春婆婆听儿子这么说,有点同情他了。 过了小雪,就是大雪。南方的大雪节气,还花红柳绿的,而哈尔滨的大雪节气, 寸草不见,冷得没边没沿。大雪之后是冬至,这已经是十二月了,北风的势力越来 越强,你站在户外,穿着羽绒服,一会儿便冻透了;开洗头房的人家,当街泼一盆 污水,也就十来分钟吧,就凝结成冰了。 春婆婆轻松蹭了一个多月的暖,快冬至时,有点承受不住了。虽然没到小寒节 气,可是夜间气温连续多日降至零下三十度,楼道的温度骤然下降,邻居家的暖气, 只有个温乎气,她家的室温,跟着急转直下,日照强的正午,能有个十二三度,到 了夜间,也就十度上下。春婆婆每天晚上,要在棉被上加两条毯子,而且得烧上一 壶热水,烫个热水脚,再把余下的水灌进暖水袋,抱进被窝,才能勉强撑到天亮。 她家玻璃窗上的霜花,原来只在最下一梏徘徊,现在攀升到了第二格,霜雪满窗, 都看不清外面的天空啦。不过此时的天空也没什么可看的,灰白寡淡,就像一张发 霉的面饼。 春婆婆上午在家呆不住,又不好那么早去黄鸡白酒,她就到别处蹭暖去。她碰 见的老熟人,都在咒骂天气太冷了。住平房的人家,说今冬的炉子就是饿鬼,吃煤 没够,屋子怎么也烧不暖;红砖楼的住户则抱怨分户改造不好,老管线改线后,好 像一个壮汉突然变成了病秧子,身上没热力了,人们在家看电视,还得穿毛袜子。 起夜时要是不披上厚衣服,就会打哆嗦。冷冬使煤的燃烧量大,产生的烟尘也大, 一早一晚气压低时,空气中浓重的煤烟和汽车排出的大量尾气混合在一起,让走在 街上的人觉得,这座城市好像在放臭屁。 最开始,春婆婆习惯到附近的高档商场去蹭暖。像新世界商厦、秋林公司、远 大购物中心、松雷大厦。这些商场暖气开得实在太足了,进去后你连棉衣都穿不住。 那些时髦女士进了商场,便把大衣脱下,搭在胳膊上,只穿着轻便的绒衣购物。她 们搭在胳膊的大衣,多为貂皮。春婆婆想,哈尔滨这座城,是动物们最恨的城市吧。 因为它们的皮毛,很多上了这座城市女人的身啦!春婆婆不购物,她进了商场,至 多看看一楼卖饰品的柜台。明亮的玻璃柜台下陈列的那些金银玉器,玛瑙琉璃,做 得是那么精致,流金溢彩,美轮美奂。春婆婆一件也买不起,只能饱饱眼福,不过 她也不遗憾。因为在她眼里,那些东西终将成为遗物。君不见墓穴出土的陪葬物中, 它们占的比例最大?看着人们在柜台前兴致勃勃地选着价格高昂的怖品,看着她们 对动辄上千上万的衣服满怀兴趣和热望,春婆婆就怀念黄鸡白酒,她觉得进这样的 商场大把花钱的女人是傻子,而进黄鸡白酒花小钱滋润自己的女人才是聪明人。可 在玉门街,她见过的女人,很少有进酒馆的。所以来黄鸡白酒的男人们,见着她都 爱说:“您老最懂得享受呀!” 大商场很少有休息区,但卖鞋的区域有试鞋的软椅,春婆婆便坐在那里。商场 实在太热了,一楼卖鞋的又基本挨着卖化妆品的,各色化妆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对人有催眠的作用,春婆婆闻着闻着,就打盹了。那些好心的营业员见她年龄很大, 穿着体面,只坐着不买鞋,以为她是逛商场累着了,由着她坐;但也有各色的,嫌 她坐着影响生意,轰一条狗似的,赶她走。这个时候,春婆婆就会立刻起身,脸热 心跳地走掉,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一周下来,她不再去高档商场,那里的奢 靡气息她厌弃了,于是转战到海城桥畔的奥维斯商场。 从玉门街去奥维斯,即便走得慢,二十分钟也到了。虽然不识字,但春婆婆喜 欢看商场的名字。在南岗众多的商场中,她最喜欢奥维斯的“奥”字。它看上去像 一张支开的桌子上,搁着把四方形的茶壶,还像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国字脸的男人。 她还记得春天的一个晚上,她路过这里,见“奥维斯”几个太字被霓虹灯映衬得像 红透的苹果,在夜空中闪烁不休,异常美丽,忍不住驻足观望。这一观望,竟发现 了问题,“奥”字和以前不一样了,它丢了下面的一撇一捺。在春婆婆眼里,“奥” 字没了八字胡,那国字脸的男人就没有精神了;少了桌腿,那盏茶壶也就性命难保 了,于是咚咚敲门,通告门卫。门卫跟出来,飞快地向前走了十几米,回身仰望商 厦的顶层,发现老婆婆所言不虚,“奥”字真的丢盔卸甲了,连忙对春婆婆拱手言 谢,说是尽快修复。“奥”字复原后,春婆婆看了,有一股说不出的骄傲。如今她 去奥维斯蹭暖,理直气壮的。 春婆婆进了奥维斯,直奔女鞋区。上午十点多了,顾客还不是很多。看着货架 上陈列着的那些款式新颖的鞋子,春婆婆直为女人的脚叫屈。虽然它们花骨朵似的 好看,但大都不实用。有的鞋跟尖如锥子,有的鞋脸窄窄巴巴,有的鞋帮弧度过大。 这些看似漂亮的鞋子,其实是跟女人的脚作对的,它们与旧时代的裹脚布又有什么 区别呢?看到这样的鞋子,春婆婆会怀念马奔埋在中央大街面包石下的鞋样子,那 种鞋样子做出的鞋,穿起来是多么舒适啊。春婆婆慨叹着,刚在试鞋的软椅上坐下, 服务员就殷勤地过来打招呼,问她想买什么样式的鞋?春婆婆摆了摆手,营业员莞 尔一笑,客客气气地说:“不买鞋,这里是不能坐的。您要想休息,坐扶梯上楼, 拐角处有椅子。”营业员温和地劝她离开,春婆婆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起身走到扶 梯处,上楼,果然看到了镂空的金属椅子。 春婆婆随身带着一个蓝布兜,里面装着一块手绢,一瓶水,一小包芥末青豆, 半卷手纸,还有一册连环画。她年轻时为了打发寂寞的长夜,买了不少连环画。别 看她不识字,但连环画的情节,大都看得懂。她喜欢那些根据中国古典名著改编的 连环画,今天带来的便是《武松打虎》。春婆婆坐下后,打开蓝布兜,取出水瓶, 先润了润嗓子,然后拿出连环画,惬意地翻起来。正看到趣味处,打扫卫生的来了, 唤她抬起脚来。春婆婆毕竟岁数大了,再加上一路走来有点乏了,腿抬得不够高, 穿蓝袍子的女人,无法将墩布顺到春婆婆脚下,呵斥她:“老太太,别把这儿当敬 老院,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她的话音刚落,对面卖裤子的胖女孩帮腔说:“这岁 数了还在外乱跑,估摸是个要饭的!找保安撵她走!”春婆婆没有想到刚落座,就 遭到员工的奚落。看来这里的人并不欢迎她。这座城市可蹭暖的地方海着去啦,何 苦在这儿受羞辱呢! 走出奥维斯商场,春婆婆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苍凉四顾,心下茫然。自己该 去哪儿呢?医院?候诊大厅椅子多,也够暖和,可是去那儿的都是看病的,侵占病 人的座位于心不忍,再说医院喷洒来苏水,那股烂韭菜似的味儿,她受不了。去火 车站?虽然不会有人撵她,可候车大厅人来人往的,声音嘈杂,空气也不好。春婆 婆突然想起近在咫尺的海城桥下有个鲜花批发市场,隆冬时节,即便不为蹭暖,看 看鲜花,也是享受,于是朝那儿走去。 推开鲜花批发市场的门,就等于从冬天撞入春天了!市场里花香扑鼻,姹紫嫣 红。摊主是清一色的女人。春婆婆每走过一家摊位,卖花的都亲切地问她:“您买 什么花?做什么用?”春婆婆带着歉意说:“俺就是看看。”她们脸上的笑容,立 刻就凋零了。装鲜花的塑料桶错落有致地摆在地上,颜色多样的康乃馨、玫瑰、菊 花、百合是花市的主角,而白色的满天星和紫罗兰则是配角。春婆婆看了一圈,开 始怀念自己早年在江畔卖的那些野花了。那样的花儿被夜露滋润过,被月光照耀过, 被蜜蜂和蝴蝶亲吻过,被微风吹拂过,所以那花儿内里内外地灿烂!而市场的花朵, 是栽培出来的,愣头愣脑不说,一些花儿的叶片上,还残留着农药的淡白痕迹。不 是节日,也不到周末,市场里的顾客并不多。有两个买花的引起了春婆婆的注意。 一个是穿黑大衣的女人,她红肿着眼睛,一脸哀戚,要了一篮白菊花,说是去火葬 场送朋友;还有一个是生着一对虎牙的小伙子,他乐呵呵地买了一篮玫瑰,说是妻 子刚在医院给他生了个男孩。看来不管在哪儿,生与死,总是人间最广泛的消息。 春婆婆转第二圈时,对花已了无兴趣了。她甚至觉得,这满场的鲜花,还不如自己 捏的蜡花招人怜惜呢。也就是这个瞬间,春婆婆做出了开栓的决定,她不想四处蹭 暖了,她要让暖气吹散玻璃窗上的霜花,让窗格里的梅园,在她眼里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