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婆婆家人冬后竟没有开栓,这消息一传出来,把玉门街的人都吓着了。 王老闷见着舂婆婆,“啊呀啊呀”叫着,说:“今冬这么冷,您老怎么想的呢, 为着省钱?” 春婆婆故意说:“俺看你家暖气跑水,担心俺家开栓也跑水,把赵老师家再淹 一次,人家那屋子还怎么做新房?他这岁数了,好不容易遇着个对路子的,不易呀。” 王老闷“哼”了一声,说:“就他这么计较,哪个女子跟了他,算是倒霉啦!” 郑二愣见着春婆婆,“啧啧”叫着,揉搓着眼睛,泪汪汪地说:“春婆婆啊, 您可叫我开了眼了!我这四十多岁的骨头,都受不了这份冷,压箱底的厚棉裤,今 冬都穿上了!我估摸着呀,您的骨头是铁匠铺打出来的!” 春婆婆“扑哧”一声笑了,说:“还别说,俺就是在铁匠铺被人捡着的!跟铁 有缘,铁骨是指定的了!”她反过来同情郑二愣,说今冬冷,煤烧得多,烟尘大, 估摸着他的眼睛在这样的空气中,比往年流泪要甚,嘱咐他少到街上站着,屋里空 气咋也比外面好。 郑二愣没有好气地说:“屋里有啥好空气?地下室圈着一群鸡,地上是咸菜坛 子,再加上个吃煤球的炉子,哪个是散好气的?” 春婆婆说:“你家小咸菜擦雪花膏,她身上有好气呀。” 郑二愣用手拍了一下脑门,苦着脸说:“她擦雪花膏倒好了,那味儿不呛嗓子! 可前段她去商场给二熳买皮夹克,抽奖抽中了瓶香水回来。这香水一喷,我的天呐, 直打鼻子!我估摸着夏天用它赶苍蝇蚊子都行,省得买杀虫剂了!” 舂婆婆听郑二愣这么说,逗他,“你就是只大苍蝇,你媳妇喷那香水,为着就 是赶你呀,省得你一天到晚地跟她黏糊!”说完,朝黄鸡白酒去了。 黄鸡白酒门前的两棵老榆树,被越冬的烟火给熏染得尘垢满面,像两个刚从煤 坑升井的矿工。而那棵扑向屋顶的榆树,盘旋的虬枝黑黢黢的,就像黑夜叉。 冯喜来见着春婆婆,舌头像是被热水烫着了,话都说不利落了:“老神仙哟— —老神仙——可不敢拿——拿身子骨开玩笑呀——” 春婆婆摘下围脖,搭在椅背上,慢慢坐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俺想把自己冻 成冰美人来着,可是老天嫌俺老,不待见,呵呵,给赶回来了,还得来这里喝酒吃 豆子。” 春婆婆今天来黄鸡白酒,多要了两个菜,为的是请尚易开,咨询他点法律上的 事情。她和刘蓝袍去了供热站,人家告诉她不缴纳全额取暖费,是不会给她开栓的。 舂婆婆觉得这木合理,自己家人冬以来没开栓,应该刨除掉这部分钱。 那天从海城桥下的鲜花批发市场出来,春婆婆顺路到一家面馆吃了碗面条,回 到玉门街后,直奔刘蓝袍家,想着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暧透身子,下晌去供热站 缴费,让家里热起来。 春婆婆进了刘蓝袍家,先听见一阵咳嗽声。刘蓝袍穿着蓝袍子,坐在女池入口 的硬木椅子上,面色灰黄地织着毛袜。屋子感觉不如往年暖和,春婆婆还以为这是 今年停热,造成的温度下滑呢。刘蓝袍见着春婆婆,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眼圈红 了,说家里入冬后倒霉透了,先是许前感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点滴了十一天, 才算治好。谁想到他刚好,她就感冒了。好在不发烧,只是咳,她自己去药店买了 几种药,吃了一个礼拜了,也没怎么见轻。天太冷了,她怕小巴夺上学冻脚,给他 织毛袜子,织了两天了,一只还没织完,因为咳嗽大发了手直哆嗦,老是掉针,好 不容易把掉了的针挑回来,没织几下,咳嗽起来,又掉针啦!刘蓝袍说到这儿时, 许前拎着一桶煤灰,摇摇晃晃地从地下室出来,他的鼻梁和下巴上沾着煤灰,像是 马戏团溜出来的小丑,引人发笑。许前对春婆婆说:“叫她别织,她逞强,不听! 小巴夺火力旺,每回进家换鞋,我摸他脱下的鞋,鞋窠热热乎乎的,老母鸡在里面 都陇孵鸡崽!你说她净作践自己,干些没用的活儿!”刘蓝袍白了许前一眼,话里 有话地说:“谁的孩子谁不疼?天这么冷,男孩子脚下凉,容易坐病,不给他穿暖 点怎么行?”许前没好气地说:“那你干脆见天把他捂在被窝算了,一点都冻不着。” 春婆婆从他们的言语中,明显感到气不顺。许前出去倒煤灰时,她小声问刘蓝 袍:“和你家掌柜的闹别扭了吧?”刘蓝袍也不隐瞒,说是这段小巴夺很不省心, 又开始逃课了,许前出去找,都是在网吧将他揪出来的。许前总拿话敲打她,说是 这孩子要是随他就好了,善良,本分,吃苦耐劳,他们不用操过多的心。言下之意, 小巴夺根不正!刘蓝袍顶撞丈夫,说是宁可要个惹事精,也不要个窝囊废!夫妻俩 结婚多年,终于因为小巴夺红了脸。刘蓝袍咳嗽着说,小巴夺也确实不争气,老朝 家里要钱,迷上了网络游戏不说,刚上初一,就和同学称兄道弟,在外吃吃喝喝, 哪像个十五岁的学生呀。春婆婆帮刘蓝袍出主意,过年的时候,带小巴夺去殡仪馆 给他亲爹烧点纸,让他知道,她把他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他得好好学习,给死去 的爹争气!刘蓝袍说,去年她带小巴夺去过一次,烧纸的时候,她叫着前夫的名字, 让他保佑小巴夺能有个好前程。小巴夺嫌她对着一盒骨头渣子瞎念叨,种经病一个, 没等烧完纸,就溜到小卖部买小食品去了。舂婆婆听了,只能跟着叹口气。 刘蓝袍放下手中的活儿,服侍春婆婆洗澡的时候,春婆婆说浴池没有往年热乎, 是不是停热的缘故?刘蓝袍这才告诉她,停热得在供暖期开始前一个月去供暖部门 申报,人家同意了,签了协议,才能停热。她去申报时,遭到拒绝。说是她家在底 层,不符合停热条件。她反复解释自家开着浴池,有小锅炉可以自主供热,不会影 响邻居,可人家根本不听,说只要是一楼的住户,你就是家里安装了十台小锅炉, 也不能停热。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交钱开栓。今年供暖不好,再加上洗澡的 人少,地下室的小锅炉烧得不旺,所以屋子温度上不来。 春婆婆听了刘蓝袍的话吃惊极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听说?” 刘蓝袍咳嗽着,捶着胸脯说:“哪好声张啊,都知道这分户改造,不叫我找您按手 印,就没这份折腾了。我为了省俩钱,让不想分户的人家跟着受罪,现在钱没省一 分,人家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呀。”刘蓝袍喘着粗气说:“人要是倒霉呀,喝口 凉水都塞牙!取暖费没省下,许前一个感冒又搭进去八百。如今不生病,就算是攒 钱了!赶上今冬冷,没多少人来洗澡,这块收入也少了。许前说我家地下室有神灵, 分户改造动了地气,吓跑了神灵,这才处处不顺。” 春婆婆撇着嘴说:“神灵胆子那么小,还叫神灵?” 春婆婆洗完澡,从浴池淆清爽爽地出来,坐在椅子上,像小女孩似的咬着手指 甲,哧哧笑了几声,才对刘蓝袍说,你没在取暖费上赚着,俺倒是小赚了一笔!她 说要用那钱,请她去黄鸡白酒吃酒,让她痛快一下。刘蓝袍听春婆婆说家里暖气没 开,惊叫着:“天哪,您怎么受得了哇。”春婆婆告诉刘蓝袍,她白天四处蹭暖, 晚上从黄鸡白酒回来,老早就钻进被窝了。刘蓝袍红了眼圈,说:“都这岁数了, 何苦省那俩钱,遭这份罪呢。早知道,就接您来家里,挤挤住了。” 刘蓝袍见春婆婆兴致勃勃的,便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提醒她如果没做 停热申请,即便家里没开栓,取暖费也是一分都免除不了的。 春婆婆说:“没人告诉俺,停热还得跟他们申请呀。” 刘蓝袍说:“楼门口早就贴出通知了,我哪能想到您家不开栓呢,没跟您说。” 春婆婆说:“俺不识字,他们贴什么,在俺眼里都是没字的白纸。再者说了, 楼门贴的纸,万一贴得不牢靠,三五天就被风给吹没影了!就是牢靠的,不出半拉 月,也被别的纸给蒙上了,谁注意呀!他们改造后不是一户一栓吗?那栓是什么? 就是他们安的锁头呀!他们锁了锁头,钥匙揣在自己怀里,还让人签协议,太霸道 了吧?” 刘蓝袍见春婆婆动了气了,连忙安慰她,说是她的情况特殊,特殊情况应该特 殊对符,估计他们会对她网开一面,春婆婆这才和颜悦色了。 然而午后刘蓝袍陪着春婆婆去供热站申请开栓时,却碰了钉子。烫着一头鬈发 的女收费员,笑眯眯地说开栓可以,但是整个采暖期的费用必须交齐。春婆婆说: “姑娘,俺这些日子没用热气呀,没使的东西,你们非收钱,昧良心呀。”收费员 说那没办法,供热条例规定的是按采暖期来收费,而不是按月收费,所以不管你是 在采暧期开始还是中期开栓,都得交全款。春婆婆说:“那俺今冬就不开栓了,再 挺几个月,不就可以不交了吗?”收费员说那也不行,她家没做停热申请,没签协 议,就是一冬不开栓,这笔钱最终也得补上,如果现在不交,将来还得加收滞纳金。 春婆婆“啧啧”叫着,说:“这不赶上早年放高利贷的了吗。” 春婆婆家没有供暖,现在想开栓,却要缴纳一个供暖期热费的消息,经刘蓝袍 和许前一传播,很多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同情她,说供热方这是欺负不识字的老人, 应该跟他们打官司。春婆婆不喜欢官司,她觉得打官司就是捧着一团乱麻过日子, 心里堵得慌。可如果全额缴费,这段日子的冻算是白挨了,心有不甘,再加上大家 都为她叫屈,春婆婆便找到老乔,让她请尚易开帮着出出主意。 春婆婆约倘易开午后三点到黄鸡白酒。实心眼的桂香,三点一到,就把酒菜摆 上桌了!可是三点二十了,滚烫的砂锅豆腐不冒热气了,尖椒肉片也半凉了,也没 见尚易开的影子。冯喜来跷着二郎腿,叼着香烟,哗啦啦地翻着报纸,跟春婆婆说 风凉话:“老神仙,我跟您打赌,尚律师肯定要迟到半小时!他一进来就得说,他 那儿太忙了,脱不开身,他是推掉了一个重要的事,赶过来的。要是我猜中了,您 得赏我盅酒呀!” 春婆婆说:“你要猜中了,往后我就叫你小神仙!” 冯喜来笑了,说:“黄鸡白酒要是有俩神仙,得天天用笸箩装银子了!” 不出冯喜来所料,黄鸡白酒门楣上悬挂的老式挂钟,响起短促的半点报时钟声 时,尚易开推门而入。他穿一件老式人字昵大衣,戴一顶旱獭皮帽子,一进门就对 春婆婆说:“真对不起!我本来两点就从事务所出来的,可是刚下楼,碰到两个顾 客!他们慕名而来,让我们帮着打一个数额巨大的经济纠纷的官司。我一想春婆婆 的事儿不能耽搁,跟他们说了一半,就往出走,谁想到省政府那儿堵车,您看紧赶 慢赶的,还是晚了半个钟头!真是对不住哇。” 尚易开话音刚落,春婆婆就憋不住乐了,她吆喝冯喜来:“小神仙,快把菜端 灶房去,让桂香给热热!砂锅豆腐不烫,就没吃头了!” 冯喜来撇下报纸,手舞足蹈地走过来,捧起砂锅,冲春婆婆眨了眨眼睛,得意 洋洋地哼着小曲去灶房了。 尚易开脱下犬衣后,春婆婆发现他穿着西装,扎着红格子领带,不像平时穿得 那么随便,这让她很意外。尚易开解释说他们做律师的,要取得当事人的信任,得 穿庄重些,这是职业习惯。春婆婆好不感动,心想为区区几百元的取暖费,人家这 么上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尚易开脱大衣时,还看不出老相,可他一摘下帽子, 好像一下子长了十岁,春婆婆没有想到他谢顶得这么厉害了!他头顶那块寸草不生 的区域,以前只是鸡蛋那么大,现在却无限扩张,青光闪耀,就像顶着张白面饼。 春婆婆想起马奔像他这般年龄时,头发漆黑浓密,活力四溢,每个夜晚紧紧地把她 搂在怀里,将她滋润得像春天的杨柳一样,便明白老乔之所以臃肿起来,是因为尚 易开已不再滋养她了。她很为他们难过。 因为怀揣了同情,尚易开落座后,春婆婆夹了几颗麻油蚕豆到他的碟子,嘱咐 他多吃豆子,身子骨会强旺。尚易开点着头,拿起碟子,将豆子一股脑倒进口里, 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还煞有介事地叫着:“好香——”这让春婆婆更同情他, 一个人吃东西这么马虎,说明活得越来越潦草了。春婆婆跟他谈事时,便不想让他 过于劳神了,“唉,供热站也真欺负人,俺家至今没开栓呢,非要收俺一个冬天的 取暖费!俺气不过,邻居们也气不过,都支持俺打官词。可是你一来呀,俺想着九 十多了,还能坐在这儿吃豆子喝烧酒,该知足了,就不想置这个气,跟他们打官司 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不如意者常八九,不跟他们掰扯了,图个心静!来来来, 咱娘儿俩今天只为吃酒,不谈官司了!”春婆婆给自己和尚易开斟满酒,端起酒来, 一饮而尽!春婆婆饮酒,一滴未洒,无比畅快,而尚易开却手抖得洒了半盅酒,把 筷子都淋湿了。他一放下酒盅就急切地对春婆婆说,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 民,碰到不公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弃诉讼的权利!他说从老乔那儿得知她的遭遇后, 已经给一家报社打了热线电话,反映了她的情况。报社表示,如果他们代理春婆婆 的案子,法院正式受理后,他们将追踪报道这场官司。 冯喜来将热气腾腾的砂锅豆腐重新端回来时,听了这话,“啧啧——”叫着, 对尚易开说:“报纸跟进官司,那你的律师事务所就跟着出大名了!你得付给春婆 婆广告费!” 尚易开的脸红了,说:“我主要是为春婆婆讨公道!” 春婆婆见尚易开如此情态,知道自己打官司于他的事务所是有好处的,她又改 了主意了,想帮帮他,问他如果真打官司,胜算的可能性有几成? 尚易开说:“五成!” 春婆婆说:“五成还打它做甚?” 尚易开说:“官司没开始打,输赢都在五五成。律师的职责,就是帮助当事人, 把五成的官司打成六成,六成不就赢了么!” 春婆婆干脆利落地说:“那就奔着六成打吧。” 尚易开没有想到舂婆婆转变得这么快,连忙给春婆婆敬酒,不过因为太激动了, 端起酒来,又弄洒了,这次淋湿的不是筷子,而是他的衣襟。他兴奋地对春婆婆说 :“为了六成干杯!” 尚易开对春婆婆说,为取得证据,她可以按供暖部门的要求,在开栓前,将整 个采暖期的费用交齐,留下发票,待官司胜诉,供暖部门将退回不该收取的那部分 不说,还得对她进行精神损害赔偿。春婆婆不懂什么是精神损害,问尚易开,待他 解释完,她摇着头说:“那可不中!生气归生气,他们也没把俺气出毛病,要那个 钱,不成了讹诈吗?” 尚易开说:“您老就别管了,官司都这么打,到时我让邻居们给您出具精神损 害的证言,您放心地来这儿喝酒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春婆婆的心没放下,反而提溜起来了。 在哈尔滨,进入十二月的太阳,算是恋上黑夜了。才四点钟,它就支持不住了, 向着黑幕沉沉坠落。想必它落的时候,被飞鸟或是浓重的云给刮伤了吧,光明消失 后,西边天常隐现几缕暗红的晚霞。然而要不了多久,晚霞就成了陈年的春联,随 风飘逝了,整座城市陷入无边的黑暗。这样的黑暗幽深漫长,次日早晨七时许,太 阳才磨蹭着从东方升起。恕必它与黑夜缠绵过分了吧,冬日的太阳血色不足,苍白 惨淡。 春婆婆家终于开栓了!这个日子是尚易开为她选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也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为了等待这个日子,此前的几天,春婆婆是在刘蓝袍家 度过的。她和小巴夺挤在一张床上。她自编了不少鬼神故事吓唬小巴夺,什么逃学 的孩子头发里容易生毒蜘蛛,爱去网吧的孩子脚丫会变成大螃蟹!小巴夺听完,笑 嘻嘻地说,头发里生毒蜘蛛,把头发剃光不就行了!脚丫变成大螃蟹可太好了,饭 馆的螃蟹那么贵,学生们吃不起呀。春婆婆听小巴夺这么说,哭笑不得。 开栓的这天早晨,很多人聚集在春婆婆家。当供热站的工人,用特制的扳手打 开她家的暖气阀门时,春婆婆家的暖气管,就像苏醒的蛇,开始嘶嘶叫了。刘蓝袍 的感冒虽然没好利索,但已经不那么咳嗽了,她不断地抚摸暖气片,试探暖气是否 春风般荡漾其中了。王老闷呢,他重点查看暖气的各个衔接点,看是否有漏水现象。 郑二愣性子急,他挨屋窜,见暖气上来得慢,就说集中供暖没有自家的煤炉子好, 那个热得快。一直袖手站着的尚易开,嫌郑二愣太闹人,赶他回烟火街卖活鸡去。 冯喜来说:“就是,再不回去,小咸菜就把你的鸡给卖了!”郑二愣听出了弦外之 音,踹了冯喜来一脚,说:“对呀,小咸菜把我的鸡卖到黄鸡白酒,让你家桂香吃 个够!”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春婆婆家虽然没像王老闷家的暖气惹大麻烦,小麻烦还是有的。她家厨房的暖 气管,在众人散去后,临近中午,有一处接缝漏水了。由于各种管线的改造,厨房 是重心,所以这个地带,上下楼之间的漏洞多,薄弱之处多。这边淌水,很快就渗 到楼下了。春婆婆正想锁了房门去黄鸡白酒,赵孟儒咚咚敲门,告诉她厨房漏水了! 舂婆婆说自家没加一组暖气片,完全按供暖改造铺设的管线,现在出了问题,他们 应负全责。赵孟儒帮春婆婆打电话给供热站,做了故障申报。对方听说漏水不是很 严重,磨蹭到下午两点才来。在这之前,春婆婆怕赵孟儒家厨房被淹,将漏水处放 上脸盆,接满一盆就倒进水池,循环往复,所以修理员上门时,她已累得直不起腰 了。 赵孟儒是红砖楼里唯一一个对春婆婆晚开栓产生抱怨情绪的人。他说难怪入冬 以来,他在家呆着,老觉得头皮簌簌的,好像有冷风吹过,原来楼上没开栓啊。春 婆婆把这话学给王老闷,王老闷气愤地说:“那我家素荣最近老说脚底凉,也得赖 到您头上不是?”王老闷历数赵孟儒的种种不是,把他贬得一无是处,春婆婆有点 听不下去了,说:“不管怎么的,他给冯喜来家酒馆的名字起得好呀,”王老闷 “呸——”了一声,说:“那也不是他起的,人家说古诗里就有这个词,他是照搬 过来的!”春婆婆说:“能拣好东西搬,也是本事。” 冬至一过,就是腊月了。尚易开这天来到黄鸡白酒,拿来几张印满了黑字的纸, 让春婆婆按手印,说那是诉讼代理书。春婆婆按完手印后,尚易开用手指捋着稀疏 的头发,对她说还需缴纳一千八百元的诉讼代理费。春婆婆一怔,说:“俺又没错 儿,怎么还得交钱——”尚易开对春婆婆解释,律师事务所给当事人做代理,都得 收费。不过官司胜诉后,这笔钱由败诉方支付,最终会回到她手上的。春婆婆想了 想,问:“那要是输了呢?”冯喜来一旁听了,“哎哟——”叫着,说:“老神仙 真糊涂呀,要是输了的话,您的钱可就是打水漂了!”春婆婆说:“那可就不上算 了。” 冯喜来对尚易开说,像春婆婆这种情况,他们应该免费代理。尚易开为难地说, 自己是律师事务所的所长,不好开这个先例,不然以后别的律师都这么干,他就没 法经营了。不过他保证,这笔钱最终会回到春婆婆手中!如果春婆婆输了官司,他 就是个人出钱,也不会让老神仙有损失。春婆婆听他这么说,也就没顾虑了,去银 行取了笔钱,交给尚易开。 春婆婆的诉讼请求,法院很快受理了。尚易开联系的那家报纸,开始做跟踪报 道,在舆论上取得了优势。冯喜来买报纸比以前更积极了,有关春婆婆案件的消息, 他会一字不落地念给她听。他说:“尚易开的律师事务所,本来是匹快死的马了, 现在靠着老神仙的官司,这马不但活了,还跑得欢实了!”他嫌尚易开没有在采访 中提到黄鸡白酒,春婆婆在授权代理书上按手印,是在他这儿呀!他给尚易开打电 话抗议,尚易开答应他,下次采访时,让记者来黄鸡白酒。果然,半个月后,春婆 婆的事件再度上报纸时,有了黄鸡白酒酒馆的名字。冯喜来将那张报纸贴在北墙上, 客人一进门便可望见。 腊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是个周末的日子,春婆婆在黄鸡白酒吃酒,顺手将冯喜 来丢在桌上的报纸拿过来,结果她从一张新闻图片中,看到了一群瘦骨嶙峋的猫! 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花花!春婆婆不知道花花失踪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在报纸 上出现,连忙喊冯喜来给她读报。原来数月前,有几个民间的动物保护者,收容了 一批流浪猫。报道称这些猫,少数是走失,多数是因为老了,病了,或是主人看上 了更时髦的猫,而遭遗弃的。动物保护者收容了一批流浪猫,租了间地下室,义务 喂养它们。这个举动,得到很多人的同情,人们纷纷解囊相助。可是一周以前,记 者回访这个收容站时,发现人去楼空,流浪猫一只都不见了。调查的结果是,这些 人其实是靠着收容流浪猫,博取人们的同情,据此敛财。得了钱后走人,把猫放掉, 让它们继续流浪。冯喜来指着报纸的那群猫,说这张照片,还是当时记者前去采访, 帮他们呼吁时拍摄的,如今这些猫去向不明。春婆婆气得发抖,说:“这么说,花 花不知去哪儿了?” 冯喜来说:“肯定又四处流浪啦!保不齐哪天会回到玉门街,毕竟它熟悉这儿 呀。” 春婆婆这天回家,心里惦着花花,一点好心情都没有。赶巧进楼门时,又碰到 了那个提着好吃的、来度周末的女大学生。她没有好气地对她说:“姑娘,要自爱 呀,别当人家手里玩着的猫,最后玩腻烦了,给扔在街上,就成了流浪猫啦!女人 的春光不多,可别洒在不值当的男人身上啊。” 那女大学生听了后,一边上楼一边咯咯乐。待她走到楼梯转角处时,回过头来, 说:“男人想让我成为流浪猫,我就先让他成为流浪狗!放心吧——老婆婆!” 春婆婆进了家,说不出的疲惫。她打开灯,凑到窗前,想看看窗格里的蜡花, 让心亮堂一下。可是屋子暖气不足,再加上傍晚户外寒气上浮,玻璃窗又满是霜花 啦。赏不了窗格里的梅园,春婆婆便打开五屉柜,取出马奔的烟袋锅。她将它当成 笛子,横在嘴畔,对着烟锅轻轻吹了起来。别说,它还真的出声了,“噗噗噗——” 的,好像烟管里钻进了一只飞蛾,正快乐地飞舞着。春婆婆想,这只飞蛾一定明白, 扑向光明就是死亡,所以将幽暗的烟管,做了自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