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姐姐的房子位于张庄村的最南排,也紧挨着灵泉河,和张庄小学都在一条直线 上。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还有灵泉河的话,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听到潺潺的流 水声。当然,这种情形想象起来虽然诗意,但住起来恐怕就只是湿意,令人沮丧。 在灵泉路尚未拓展成未来路之前,这房子的朝向是坐南朝北的阴宅,还把着村边儿, 房后还是河,又阴又潮又不安全。要依我们豫北乡下平常的标准,这宅子算是很次 的了。好宅子自然是阳宅,坐北朝南,光照充足,且在村心儿里,人住着既踏实舒 晨,走东串西听音传话也方便。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福藏祸,祸藏福,谁也想不到 灵泉河会被填,更没人能想到原来可怜巴巴的灵泉路有一天会变成一条金光大道。 两年前,市政的规划图一下来,未来路主道一通,张庄就要被整体搬迁的传闻一出, 有先见之明的姐姐立马便用上了所有的积蓄,又朝我借了三万块钱,把自己的主房 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方向,将它翻成了坐北朝南的两层新楼房,一楼自住,二楼出 租。后来,她又一点点地在房前空地上加盖起了储藏室、厕所和厨房,最终形成了 一个十六米宽六米长的院子。自此,原来那座简陋旧小的阴宅瓦房就连蹦带跳地升 级为一栋完美的阳宅楼房。每当走进姐姐家,看到院子里种的各色茵茵青菜,我就 不由得想篡改海子的诗句:面朝大路,春暖花开。 姐姐正在大门口等着,看见我的车,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怪快呢。” “咱姨到底是怎么回事?”停好车,我从后备箱里取出点心水果,和姐姐朝姨 妈家走去。 “为盖房子。” “不是盖好了么?还盖什么盖?”我纳闷。 这个姨是我们的三姨,我母亲的三妹妹。她也是张庄媳妇,当年就是她做媒把 姐姐介绍到了张庄。不过她回来住却是在两年前退休之后,她退休之前的身份是市 轧钢厂的后勤科长。她的老宅和姐姐一排,在姐姐家的西边,隔着两户。虽然贵为 市民,但她的老宅这些年一直没有丢下。两年前她光荣退休,姨父也患脑溢血去世, 她和小儿子两口住在一起,因为性格暴烈没少和小儿媳妇闹矛盾。后来她便回到了 张庄。回村后她做的首要大事就是把老宅进行阴阳转变,盖楼加院,和姐姐的作派 一模一样。 “看到乔庄那几家盖房子的没有?”姐姐说。 “看见了。”我说,“咱姨不会是还想盖吧?” “让你说着了。”姐姐笑了。 “往哪儿盖?” “就住这院子再往前盖啊。” “那不是盖到路上了么?” “到不了。离路还有八九米呢,是绿化带上。”姐姐笑道。 “这怎么行?无法无天。”我没好气地说。本来么,加盖了院子也就罢了,还 要再往前加盖房子,这就太过分了。盖院子是平面行为,盖房子是立体行为,这二 者有着本质区别。人可以过分,但不可以太过分。 “要说,也行。”姐姐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反正慢车道和绿化带 都还没修。乔庄那边就都盖在了绿化带上。” “迟早会修。” “不是迟早,听说眼下立马就会修!”姐姐两眼放光,看着我的脸色,又把光 收了收,“所以咱姨才想要盖。这一盖,上头一拆,钱一到手,多好。” “又是听说?”我道,“听谁说?你当初盖楼的时候不就是听说要拆迁么?都 两年了也还没个动静。” “一码是一码。整体拆迁是大动静,到底慢。这个,肯定快。确实得了准信儿, 说这边的绿化带很快就会开始建,只要在绿化带上盖房子,肯定最先得钱。”姐姐 笑道,“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更给力!” “那姨妈这病到底是个什么缘由?” 姐姐细细道来,竟是一个齐头故事:乔庄那几家开始盖以后,村里就有人来递 信儿,鼓励姨妈和姐姐也盖,姐姐怕事,不敢——就是敢也没有钱,就没有什么举 措。姨妈在城里呆的年头长了,对村里的事情想得简单,就自顾自地挑头盖了。她 刚一有动静,村支书就带着人过来把匠人们的工具给收了。姨妈跳脚跟支书吵了一 架,便犯了高血压,躺到床上开始打点滴。 “谁递的信儿?”我对这人很好奇。很明显,他递信儿是次要,撺掇才是主要。 这人也是真会撺掇。要不是他,我姨妈也当不了这个炮灰。 “叫王强。”姐姐说。 “他也在这一排吧?” “你咋知道?” 我笑:“这不明摆着让你们给人家打前锋么?” “那你可想叉了。”姐姐说,“人家可不盖。人家只是个好心。” “为啥?” “人家说,一来人家哥当着干部,人家不好拆哥的台。二来人家也没钱盖。人 家只是顾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来给咱通个信儿。” “他哥是什么干部?” “就是支书,叫王永。” 什么什么?我哑然失笑。这事,有意思了。弟弟撺掇人盖房,哥哥带人来拆房, 这哥儿俩唱的是哪一出呢? “这事摸不透呢。所以就和你商量啊。你不是咱的主心骨么。”姐姐甜言蜜语 起来,“这房呢,咱姨肯定是想盖。不瞒你说,我也真想盖。这村里的形势呢,是 肯定又盖不了。你拿个主意吧,到底咋办?” “要是盖的话,能盖出多大面积?得多少本钱?按现在的政策能得多少赔款? 你有谱吗?”终于,我问。 “太有谱了!院子是十六米宽,六米长,全盖满,还能再往外接盖四米,也就 是说,总共十米长,那盖满了就是一百六十平米,两层就是三百二十平米。三百二 十平米啊,按国家新颁布的政策,赔偿要参照周边的商品房价格,现在咱村周边的 商品房都到了三千多了。就算咱违法,在国家的地皮上盖了房子,可说到底房子是 咱盖的呀,国家的赔款就是给咱打个对折,或者再低点儿,一平米也能给个千把来 块钱,就能赔三十来万,完了拆了的材料还是咱自己的……再说本儿,”站在姨妈 家门口,姐姐跟我算起来了细账:“下地基,石头地基,五千多块,外墙砌成三十 七砖,啥是三十七砖?就是三十七公分宽的砖。一个砖二十四公分宽,十二公分厚, 三十七宽就是一块平砖加一块立砖,对,这是三十六公分,可还有灰呢。再加一层 灰口,也就三十七公分了,所以叫三十七砖。内墙一般都是一层平砖,是二十四公 分宽,二十四墙就是这个意思。咱不用二十四砖,用十二砖就中了,就是立着起一 层砖。内墙是界墙,不承重。用二十四砖一来太占面积,会少赔钱。二来也费砖, 得多花钱。用十二砖的话一反一正能多得一笔。——这么算下来,得六万万块砖。 旧砖两毛一,新砖两毛六分五,咱用旧砖。哪儿来的旧砖?都是南水北调拆迁的家 户下来的旧砖,有专门倒卖旧砖的,他们~毛六买到,刮一刮,美美容,拉到这里, 是两毛一。买砖这一块需要花一万五。第一层得是圈梁再现浇,得一万;第二层用 水泥板就中了,得六千。还有水泥,三百六十块钱一吨,得十五吨,也得五六千。 钢筋是麻花筋,也就是螺纹钢,十三块一米,得两千多。另外还得四架大梁——把 这院子搭盖成房,不用大梁哪儿中?三根七米四长的,一根四米二长的,得四五千 块。还有工价,工价是房价的大份儿呢。找熟人去说,再好的关系,也得六十五块 一平米,将近两万。还有门窗……” 姐姐给出的数字是六万五到七万。 倒真是划算的买卖。六七万的成本,二十四五万的纯利润,确实让人心动。 “让我先打个电话吧。”我沉默片刻,道。 我拨通了一个公务员朋友的手机。此公务员任职于市住建局——全称为住房和 城乡建设局,综合了原来的房管局、建委和城乡规划局等几个单位的行政职能,是 个炙手可热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话讲是身处易燃易爆单位,需要驾驶消防车上班。 这些年来房事是社会第一热点,他又分管城乡建设这一块,就更是热得过火,整天 像是在油锅里跳舞。和他认识也是不打不相识:记者闺密接到举报从郑州过来找他 的茬,因对焦作不熟就命令我陪着。在找茬的两天里,此公务员殷勤有礼,小心相 陪,巧舌如簧,倍儿有诚意,说到为难处几乎声泪俱下,终于让记者闺密芳心恻隐, 收了个红包将他饶过。此后还替他挡了几桩省城媒体的纠缠,成了关系切近的朋友。 这样的事情自然得问他。 我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未来路的绿化带是否真的很快就要开始往乔庄和张庄 这边动工。二,在绿化带上盖房子最恶劣会有什么后果。他很爽快地回答我:未来 路的绿化带确实马上就会向这边动工。至于最恶劣的后果么,他在电话里嘿嘿一笑 :“要看站在哪个立场去说。对盖房子的人来说最恶劣的后果就是一分钱都得不到, 赔了夫人又折兵。因为是违章建筑嘛,它本身就不合法嘛,就不能享受合法权益嘛。 对政府这边来说最恶劣的后果就是高额赔款——上头逼得紧嘛,老百姓难缠嘛,又 怕上访嘛,只好花钱消灾嘛。再说法律上也有漏洞:建筑虽然违章,但是建材却是 盖房人的合法财产,所以给予适当补偿也说得过去。” “那一般来说呢?会达成什么后果?” “因为奉行中庸之道一向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一般来说,一毛不拔和 一步登天这两种极端都不容易实现。” “一步登天?”我困惑。 “拆迁拆迁,一步登天。你知道有多少人指望着这个脱贫致富么?说出来吓死 你。”他呵呵一笑,“最通常的结果是,政府会赔点儿,盖房子的人会赚点儿。互 相别太难为,彼此理解万岁。”最后,该公务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现在这事马上 就会提到议事日程,最晚一两个月后就会实地拍照量定。要盖房,现在就是最佳时 期,不然等量定了就晚了。 “呵——”姐姐抚着胸舒了一口气,“看来人家王强给的信儿是真的。” 我无语。进门看姨妈。姨妈正在床上躺着,看见我,挣扎着要起来。我按住她, 寒暄几句便说到房子,姨妈态度很坚定:“盖,一定要盖!为啥不盖?不盖多亏! 等过两天好了,我还要盖!” 回到姐姐家,站在院子里,我沉默了很久。姐姐很知趣,只管给我端茶递水, 再也不说话。我默默地看着姐姐活络的身影。姐姐比我大八岁,比我长得秀气,也 比我心灵手巧,在长辈中非常得宠。可以说,我是听着家里人对她夸奖长大的,当 然,对我的批评是对她夸奖最好的陪衬。 “看看你姐,多讲究!” “看看你姐,多干净!” “看看你姐,多聪明!” 因为聪明伶俐,姐姐的学习成绩一向不好——太过聪明伶俐的人,总是不肯老 老实实地去下笨功夫。尤其到了高中之后,据说是因为谈了恋爱,她的成绩更是差 得厉害,考了两年没有考上,就回家了。因为父母对她的娇宠,回家后的姐姐几乎 成了我们乔庄村的一个话题。她很少下地,去地里一艘都只是送饭。她也有着农村 姑娘很少有的独立闺房,干净芬芳的闺房里有着各种城里姑娘才用的化妆品。她从 不缺少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爸爸妈妈和她说话的时候,都温言款语,生怕 吓着了她。在婚姻大事上她也比别的农村姑娘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不,简直可以说 是绝对的自主权。她心高气傲挑三拣四骄横任性反反复复,甚至惊世骇俗地在半年 之内退了两次婚,可都被父母无条件地担待了。在我们豫北乡下,主动退婚对女方 来说是很大的损失,是必须把男方的所有彩礼包括年节时的物品往来都结算清楚的, 姐姐退婚两次的结果,是她的衣服格外的多——每次订婚,男方都会给女方买许多 衣服。 时年二十五岁的姐姐最终成了乔庄的头号剩女——在乡村,二十五这个高龄早 超越“剩斗士”和“必剩客”的段位,足可荣升“齐天大剩”。幸好在这一年,她 由三姨妈做媒,嫁给了姐夫。姐夫家条件很差。可以说就物质上而言,什么都没有。 后来姐姐告诉我,她之所以喜欢上了姐夫,一来是因为姐夫每天练毛笔字。二来是 因为姐夫会弹吉他。对了,她还喜欢姐夫的自来卷,洋气。然而事实证明姐夫的毛 笔字、吉他和自来卷对于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毫无用处,随着孩子们的降生,姐姐 不可避免地陷入拮据深处。现在,姐蛆三个孩子,苗苗上大学,二女儿上高中,儿 子上初中,都是正花钱的时候。姐夫在村里摆个肉摊,一月只能挣千把块钱,日子 非常紧巴。如果这一回能赚个二十四五万,他们就等于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最起 码四五年内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了。我也去了个接济的负担。老话说得好:长贫难顾 啊。 “那就盖吧。”我说。 “中!”姐姐闻声应和,笑容绽放。仿佛我的话是一滴水,她要不赶快接住, 水就会掉到地上,覆水难收。但她的笑容马上又收敛了几分,“可是……” “钱不是问题。”我说。 “有你在,钱当然不是问题,”姐姐笑道,“问题是谁去领头盖。” “你放心,肯定会有人领这个头。”我说,“你先把王永和王强的情况给我简 单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