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次回到赵老师家,大门敞开,显然已经有人了。我走进去,迎出来的是他爱 人赵师母。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强迫她回忆了半天,她才拍着脑壳“哦,哦,哦” 地想了起来。赵老师仍不在家,她说他可能在卫生所跟村里的赤脚医生聊天,然后 当即给他拨打了手机。大约过了五分钟,赵老师回来了。看见我,怔了怔,才叫出 了我的名字。 “还是那样。”他笑道。 “老了。”我说。 “我在这儿呢,你能说老?” 老师就是老师,生活品质在乡村还是数得着的。柜式空调,液晶电视,堂屋正 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自制的土暖气炉让屋子里温暖如春。坐下来, 他就给我泡上了一壶铁观音,又从冰箱里拿出花生米,还倒上了自己酿的葡萄酒, 跟我上起了酿酒课,说最好买红葡萄,把葡萄洗净晾干,搓烂,然后按十比二或者 十比三的比例放冰糖或白糖,之后搅拌,不能用金属器械搅拌,必须用木棍或者手 搅拌,搅拌好之后装到或陶罐或瓷罐或瓦罐里,绝不能是塑料器具里。装的时候不 要装满,要留四分之一的空儿。密封也不要太严,要留一点缝隙,比如用塑料袋封 口的话,就一定要把口系松些。因为葡萄发酵会有气体产生。它发酵时你会听见咕 嘟嘟的响声,尤其是夏天,装进不到一天,就开始发酵了。等到没有了响声,酒就 差不多了。一般来说,温度高的季节一个月左右,温度低的季节两三个月,酒基本 就酿好了。 说着闲话喝着酒,我慢慢开始向核心问题靠拢,问他有几处宅基地?他笑说就 这一处。“别提了,早几年村里还给了我一个宅基地,两千五百元,我要了。后来 村里有个人,和我关系不错,他两个儿子,少一个宅基地,就过来找我,说小儿子 到了结婚时候,得盖新房,让我先转让给他,等村里再划的时候他再给我——村里 划宅基地都是一批一批划的。我心一软,就给他了。还是两千五百,一分不多,一 分不少。后来上头有政策,再也不让划宅基地了,宅基地也越来越值钱了,从两万, 四万,六万一直升到现在十来万。你说我少挣了多少?傻啊。” “不是有很多市里人都在村里买宅基地么?你也可以买啊。” “那都是高价,也都没有手续。不保险。”赵老师笑了,“再说了,我去买谁 的?谁卖给我?乡里乡亲的,价低了人家不合,价高了我不得劲。还是算了,省口 气儿准备上楼吧。反正将来村子肯定会整体搬迁,都得‘被上楼’。” 我笑了。 “可不是被上楼么?谁想上楼啊。”他道,“不敢想啊,将来整体搬迁,都上 了楼,日子该怎么过?镰刀,锄头,玉米,小麦,这桩桩件件都搁在哪儿?想吃个 放心面也找不到磨坊了。哪个小区会给你安磨坊?去店里买,又贵又不好。还得交 水费,物业管理费,卫生费……还有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对精神的影响,这些农民, 他这么生活了一辈子,出门就是地,是平展展的田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桃花源记》里的句子 啊。他若不说,我早已经忘了。 “我说得不对?”他停住了。可能是觉得我的神情有些怪异。 “对着呢。说得好!”我说,“继续。” “要是错了你纠正,”他笑道,“可是,你就让他这么上了楼,那不憋屈得慌? 背着锄头上五楼六楼,那是啥感觉?墙这边说话墙那边就能听见,一开门,街坊邻 居尺把近,那不烦人?前些时,中央电视台播了一个节目,说是北京大兴的事,那 家上楼之后,得了六百万的赔偿款,买了一个房子,这个男的自己一家四口,跟爹 娘还有妹妹一家人住在了一起。那天,根本不为啥大事,他非常冷静地就把其他六 口人都杀了,说就是有些压抑,干脆把全家都销户得了。当然,这个人是混账,但 你敢说这跟上楼没有一点儿关系?自己家人都住得压抑,何况别人呢?”说着说着 他激动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人家美国农村都不住楼,人家都是庄园。人家人口 少,土地多,这才是一个国家富裕的表现!三十年前刚分地的时候,我们村每人两 亩半地,现在你知道剩多少了?七分不到!一个国家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楼 越来越高,就越证明这个国家穷!表面再富都没有用,骨子里穷!” “你去过美国?”我笑。 “没去过,我不会看报纸,上网?”他道,“虽然不出门,可我啥都知道!我 跟你说,将来整体搬迁的时候,问题大着呢。你们乔庄去年就说要拆迁,就没拆成, 老百姓量都不让量!还有田庄,前几年,田庄闹了一场事,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 “高新区把田庄卖给了一个开发商,让田庄人拆迁,田庄人不愿意,安置小区 的楼都盖好了,硬是没人住。后来上头强制拆迁,把军车都开进去了。硬是被田庄 人把他们统统都赶跑了,还抓了可多人,判了几个刑呢。最后那个开发商像歌里唱 的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那些安置小区今儿还都空着呢,房都快荒毁了。”他开 心地笑了起来,“你要是想听,可以去田庄打听打听。到现在,上头的人去田庄还 发憷呢。田庄人,不叫量房,不叫拍照,牛得很!” 我又问他两个孩子的情况,他说儿子在市里工作,买了个房。女儿在北京打工, 也在市里买了个房。儿子的房子他用尽多年的积蓄交了全款,女儿的房子是她自己 交的首付。他每月的退休工资有一半多都在给女儿还房贷。 “女儿将来还不留在北京啊?” “她在那里工作快二十年了,按照有关政策应该能留的。但是,北京那地方… …”他很自尊地说,“我是受不了那地方。她还年轻,愿意呆就呆吧。将来要是回 来了,也有个窝。要是不想回来了,在这里买房子也算个投资。反正首付是交过了, 我手垦的钱闲着也是闲着,就替她还吧。又不是别人。” 这么说,他的经济状况确实还不错,也有很强的投资意识。我知道自己来对了。 让他当主攻手,动力足够。 于是我很快便言归正传。他沉吟了片刻,说这两天他也正琢磨这事。前些时王 强也给他带了信儿。但他一向行事谨慎,没敢有什么动静。等到姨妈的事一出,他 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来想去,可到底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你说咋办呢?”他问我。神情很是庄重肃穆。 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当年他是五十岁的温厚长者,我是十七岁的黄毛、r 头, 在我眼里,他的人生石头一样重,心事湖水一样深。而在他眼里,我肯定如春天的 树叶一样清爽单薄,可爱飘飞。但是,现在,他垂垂老矣,懦弱胆怯。我经过了这 么多年的泼皮摔打,已经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沉沉。 “你能代表你弟弟的意思么?” “能。”他说,“我们就兄弟俩,我是老大。逢到大事,他听我的。” 于是,我便跟赵老师分丝剥缕,仔细推敲问题的症结:王强肯定是想盖房子的。 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想吃,除非有病。他说的难处应该也是实情。那就对症下药 好了,其实也就是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两样:一,在思想上,他即使真的顾忌他的 哥哥,这种事情也完全可以做到船归船,桥归桥,锅归锅,灶归灶。兄弟之情再好, 二三十万利润的威力也不容小觑。这个绝对重磅的炸弹对其兄弟之情的破坏性绝不 可能没有,甚至可以说很大。他很可能只是面子上拉不开,需要我们帮着挑拨离间 一下。二,钱上。他缺本金,这更好办,我们四家可以凑出来借给他。不就是六七 万么,四家平摊下来,每家也不过一万五到两万。用一两万换二三十万,这笔账还 算不过来? 这是一场拔河,王强站中间,兄钱各两边——王永的砝码旁边还有所谓的“正”, 拆迁赔偿款的旁边还有我们准备好的本金在对他勾引诱惑,就看他赚钱的欲望是否 能大过兄弟的情义。鉴于这么多年来对人性的认识经验,我对胜利很有把握。 “可是,借给王强钱……”赵老师有些磕巴,“总是有些气不顺。” “小气不顺大气顺,等拿到赔偿款的时候,你心里的气就都比谁都顺了。”我 笑道。 “那,就按你说的办。”赵老师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丫头能了啊。” 于是,我们便议定,今天晚上就由赵老师出面摆鸿门宴,主请王强。姐姐姐夫 一起作陪,我代表三姨妈也出席。回到家,我把情况告知姐姐姐夫,也给姨妈打了 个电话。对于借钱的事,姨妈没说什么,只是提出要王强打个借条。姐姐倒是很有 些情绪,道:“一排这么多家,又不是光咱们这四家的事,凭什么只咱们筹钱,他 们那些家沾光?应该家家头上都抹匀,平摊出来!” “你觉得能行得通么?”我冷冷道。 “行不通那就都不盖!” 我苦笑。不患寡而患不均,宁可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这就是人性的黑洞啊。 一瞬间,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哪里看来的故事:某人赤贫,上帝看不过眼,就每天赐 他一千美金。他幸福得死去活来。后来他得知上帝竟然赐另一个赤贫者每天两千, 他便又痛苦得死去活来。上帝问他:要是让你们同时失去这些外财,你愿意吗?那 人欢呼雀跃道:愿意!上帝问:为什么呢?那人道:我虽然失去一千,但他失去了 两千啊。上帝长叹。 “姐,你到底想不想盖这个房?”我不和姐姐讲那么多,直接问到最核心。 “想。” “那就不要算这种小账!”我口气很恶,真是有些不耐烦了。 “这账还小?” “跟你想挣的那笔钱相比,就是小。”我说,“再说,末了也是拿我的钱去借, 用不着你心疼。”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听到这话,我鼻子有些酸。顿了顿,我道:“比你容易。” “到时候,那些家都要跟着我们四家沾光了。”妥协之后的姐姐仍旧愤愤, “想想总是觉得亏。” “吃亏是福。你能让别人沾你的光,最起码证明你的日子比他们强。”我说。 姐姐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