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强进门的时候,我们全都站了起来,有些迎接贵宾的意思。赵老师最后才立 身,矜持得恰到好处。王强赶上前,和赵老师握了握手,握手的姿势有些僵硬,也 有些夸张。看得出,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有些特别的分量。 王强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出头,穿着一件大红羽绒服,浓眉大眼平头阔嘴,很精 神。但羽绒服不是个正经牌子,还是旧款。他从口袋里拿出的烟是五块钱的“红旗 渠”,姐夫连忙截住,递给他一包十块钱的“帝豪”,他没有推让,接住了。 凉菜已经摆上,是赵老师在村里的小餐馆买的。两荤两素:一个拌松花蛋,一 个拌黄瓜,一个酱牛肉,一个卤猪头肉,都是最家常的豫北土菜。姐姐在厨房帮赵 师母做饭,我坐在席上。姐夫向王强介绍了一句我,王强笑了笑,说:“我说呢, 跟嫂子长得像,原来是亲姊妹。” 酒是我在乡里最大的烟酒店买的,双沟珍宝坊,将近一百块钱一瓶。本来我还 要买点别的菜,姐姐不允许,说:“带这两瓶酒尽够了。两百块钱呢。一桌子菜也 花不了两百,咱出的算大头。”——姐姐的账总是算得很分明。 热菜开炒,酒也斟上。说了几句来回话,气氛慢慢地柔软起来。赵老师说了一 些王强上学时的淘气事,姐夫也和王强聊起了他在日本打工时的情形,王强说日本 “远看是天堂,近看是银行,住进是牢房”。收入高的行当每月两三万,低的只有 七八千。平素里他们除了干活也就是吃吃睡睡,玩玩电脑,难熬得很,枯燥得很。 主要还是语言不通,语言不通就什么都难通。——我这才知道,原来出国打工是村 里近些年的一股风气,去日本的最多,还有几个去新加坡和意大利的,还有一个去 美国的,听说还娶了个美国媳妇,都混上绿卡了,不回来了。村里说这是“打洋工”。 都是签的正当协议,外贸途径的劳务输出。不过近两年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少,这和 张庄被划进高新区有直接关系:挣钱的门路多了,能喝口近水谁想去吃远饭? 王强在日本从事过水产行业,也就是捕鱼;从事过建筑行业,也就是砌墙,还 从事过餐饮业,也就是执盘子——豫北方言,也就是端盘子。王强说他做的这几样 都属于七八千的行当,太低端,不行,一年总共才收入十万,还要交六万给中介进 行培训和办手续,最后剩的净利润就少得可怜。于是他只呆了两年就回来了。拿着 赚来的钱还了赌债,又翻盖了新房,现在也是手头窄怯。 赵老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要进入正题了。 “房子的事,你打算咋办?”赵老师劈头就问。 “啥咋办?”王强说。他闪烁的眼神证明他在装糊涂。 “就是往外再加盖起来么。”赵老师说。 王强没有说话。他点点头,吃了两筷子菜,敬了赵老师一杯酒,反问赵老师: “那你们打算咋办?” 赵老师把每个人面前的酒又斟了一巡,又不动声色地把球踢给他:“这不是在 跟你商量么?”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王强抿了一口酒,终于开口了。还是那套车轱辘话, 说他哥不可能同意,他不敢,再说也没有钱。 “强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可千万别有这么大的压力。这是一个集体行 动,是大家伙儿的事,是人民群众的事。”赵老师深深地闷了一口酒,循循善诱地 开始了:“不错,你是你哥的兄弟,但你也是人民群众啊。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 往哪儿搁了。你要是觉得自己是这一排的群众,就跟大家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要是认准你是你哥的兄弟,那咱啥都不说了。也别喊老师不老师的,就只看在大 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别在背后戳告就行。” “你说的啥话啊赵老师,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赵老师!”王强嗔怒。给赵老师 斟上酒,又缓和道:“赵老师,这是个大事,得好好想想啊。” “大事是得好好想想,不过也得当机立断。那句话是咋说来着?静如处子,动 如脱兔。做大事就是这个理啊,” 王强看了赵老师一眼。我知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八个字他没听懂。当 然,这个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懂的他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说。这个他一定懂。 “过了这村,没有那店!”赵师母说。这个他更懂。 王强频频点头头:“对,对对。” “这可是有时辰没日子的事,上头说下来量就下来量了,照片咔咔咔一拍,你 那几十万可都咔没了。”姐夫说,“我都请先儿看过皇历了;再过两天就是黄道吉 日,就可以破土动工了。我跟赵老师正紧着说细节问题哩。” 先儿,在豫北方言是风水先生的简称。 “你们打算一起动工?” 我们一起笑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姐夫道:“一把筷子掰不断,一群百姓不好惹,团结起 来力量大,谁不知道这个!所以啊,大家伙儿一起担责任,要盖一起盖,墙倒众人 推!” “没听老话说?砖连砖成墙,瓦连瓦成房,一根木头架不成个大梁,”赵师母 说,“就是这个理儿。到时候要真出了啥事,稻多打出米,人多讲出理,咱这么多 家呢,就不怕了!” “那其他家呢,你们都说过了?” “也说了好几家,他们都在加紧筹钱呢。实话跟你说吧,有一半多了。今儿特 意招呼你,不是因为你是头儿的兄弟。主要是因为你是这一排的群众,不想叫你落 单!” “你想,咱们农民有啥啊?不就是种一些地,占一些地,在地上下把死力气? 将来,咱的地越来越少,政府把咱们都挤摞到了一栋楼上,跟鸟似的。那时候咱还 有啥啊?” “对咱们来说,地就是个摇钱树,种地只管饱,摇不下几个钱,只有拆盖这种 大买卖才能摇下大钱……” “这块地咱现在能当家,那就得赶紧盖。只有咱盖了,到时候上头才能包赔。 你啥也不盖,白眉赤眼的,让人家上头包赔你啥?地皮是国家的,国家还会包赔你 地皮?” “违建?要按正经的章程,哪家盖房不违建?不违建的有几个?咱一村子的新 房都违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更不能叫吓死!” 菜慢慢上着,酒慢慢斟着。大家亲密地团结在以攻破王强为核心的盖楼计划周 围,声东击东,声西击西,外松内紧,形散而神不散。我默默地听着,间或说一两 句合适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傻。农民有农民的狡猾,农民 有农民的智慧,农民有农民的情理,农民有农民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一切。而 他们的一切,无论是柴米油盐还是爱恨情仇,无论是精神根本还是物质源头,都与 土地血肉同体,息息相关。民以居为安,房在地上建,民以食为天,食从地中来。 一直是土地,始终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广袤的豫北平 原上,一块块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只只饱满的乳房。农民们就如同辛勤的 挤奶人,随着四季的更迭,他们源源不断地挤出了丰沛甘甜的乳汁,给城市喝,也 给他们自己喝。现在,即将成为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一只小小的乳房, 如同已经消逝的灵泉河一样,很快就会干瘪,枯竭,不复往日之能。这一群人,坐 在这里,尽其所能地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能从这只乳房里绞尽乳汁,绞尽他们能喝 到的每一滴乳汁。 气氛越来越稠,微醺的王强也越来越让我们有底儿。他开始诉苦,不时流露出 对王永的怨艾:南水北调工程过焦作郊区的某个村,王永跟村长相熟,他让王永去 帮他揽个工程,多小的都行,王永不肯。他有个伙计是市民,想把户口落在村里, 出三万块钱,王永也不肯…… “三万,比谁出得都高,又能给村里创收又能了结我的人情,他死脑筋,就是 不愿意,气死我了……” “要说你哥是直正,但是做人,咋说呢,也不能太直正,太直正了就是迂了… …”赵老师劝解着。 “是啊,人有时候得灵活些。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姐姐也说。 这些劝解的话,大家说得都很谨慎。人家毕竟是亲兄弟,亲便亲,打断骨头连 着筋。兄弟怎么说他哥都行,外人就得有所顾忌。 “唉,谁叫咱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呢?花好看,果难吃。”王强举起了酒杯, “不说他了,喝酒!” 郡就先放下,大家继续闲话。一道道菜,一杯杯酒。酒酣菜热,闲话也便千头 万绪,百花盛开:外出打工的难处,谁谁谁谁都得性病了,新农合,听着是好经, 就是念的时候走样,小病还行,大病就只能干瞪眼,能用的药不能报,能报的药不 能用;留守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家里的孤单,村里信基督教的人越来越多,什么东 西的价钱都涨得比动车还快,就是粮价涨得比乌龟还慢;娶媳妇的成本越来越高, 相亲见个面男方都得掏两百块钱的相看钱……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恍惚自 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话,这些和我的日常生活天悬地隔毫无干系的话。 然而也只是一瞬,我便将恍惚收尽。——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我确实跟 他们久违了。但是,我乡村的根儿还没死,离他们也就不算太远。于是不坐也就罢 了,坐了很快也就能坐在一起。“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儿搁了。”赵老师方 才说王强的这句话,放在我身上也同样适用: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是一个农妇 的妹妹,这件事,我就把自己搁在了这个根儿上。有了这个根儿,此时此事我和他 们之间才能应上毛主席的那首((水调歌头·游泳》: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你这做兄弟的,也真是可以了,替他想得够多了,也得给自己想想了……” 赵师母说。万根箭,一个靶。说着说着,就又绕回来了。 “就是,对得起他了。要是错过了这个大便宜,那就是对不起你自己了。” “这么现成的大便宜,谁不捡谁是傻蛋!守规矩不能当银钱花。村里那些没有 临路的人家,都眼红着咱们这一排呢。” 又一轮围剿上演,酒也将近喝完。 “唉,我这个哥啊。”王强一扬脖子,又灌了一杯,叹道,“我要是领头盖了, 真是没脸见他……” 我们面面相觑。领头,一词中的。我们心心念念的七寸,可不就是在这里? “你看你说这话,谁叫你领头了?”赵老师斥责,分贝再高一点点就可以称之 为怒喝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是一起盖,不是让谁一家盖!更别说领头盖!轻霜 冻死草,狂风不毁林!你不过就是林里的一棵树,有林子在,我就不信你哥还能把 你咋样?” 王强放下了酒杯。他的眼睛已经微红。终于,他说出了我们最想听到的那句话 :“那就盖?”不是叹号而是问号,口气随即更是颓下来:“没钱啊。” 终于说到钱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我看了赵老师一眼,他不看我。 “钱不是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赵老师道。 我又看赵师母,她也不看我。 “就是……”赵师母也说。 “想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姐夫的话。 姐姐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酒席陷入微妙的沉默,只听 见大家牙齿嚼菜的声音。 不能这样。面对躲不过去的结局,绕圈子只能是浪费时间。 “借嘛。”我说。 “没处借。”王强道,“想破了脑袋也没处借。” 我使劲儿瞪了姐姐一眼。还等什么等? “要是真不中,”姐姐终于开口,“我们几个给你想办法!” “我也给你凑一些!”赵老师也说,终于看了我一眼,“再代表我兄弟表个态!” “我也代表我姨表个态!”我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王强道,“盖房是大事,谁不用钱?” “谁叫咱们在一个村里一条街上住着呢?谁叫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谁叫 俺们这几家现在都比你有办法呢?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呗,谁没有用着谁的时候?再 说了,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就是叫人用的。再说了,你又不是流氓无赖, 得了赔偿款,你还不是转手就还了?说到底也就是转一道手的事儿,对不对?” 我不由得微笑,暗自赞佩。要是批卷的话,赵老师这番话能得满分。亲切,温 暖,且周全,真是什么都有。连还钱的调子都定好了,由不得他王强不跟着唱。 “那是,那是。”王强迭声道,又是一饮而尽,“赵老师,哥,嫂,你们真亲! 话到这儿了,我不能给脸不要脸,那就盖!” 瞬间,屋子里温度上升,热流涌动。 “盖!” “盖!” “盖!” 几个杯子碰到了一起。 “干!” “干!” “干!” 出门的时候,王强有些晃。赵老师也面若桃花,他看着我的脸道:“你还有些 量呢。”我笑道:“我还得开车呢。喝的是白开水。” 送完王强,我们几个又坐了下来。像刚打了一场大仗,大家都松了口气。我说 还不能太放心,姐姐问不放心什么,我说是钱。要按我的想法,刚才应该趁热打铁, 干脆定下说明天把钱凑齐了给他,把事情砸实。赵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道:“咱们 不是表态了么?这还不中?” “可是没说多少啊,也没说啥时候给。还是留了活口,你们啊,太合不得说。” “不到舍得的时候,就是不能舍得。”赵老师说,“这种事,宁可缓些,不能 过急。咱已经说到这一步了,不能再往嘴里喂他,得让他自己伸伸手了。要不然咱 们上赶着把钱塞给人家是什么意思?不是太鲜明了吗?净叫人家起疑心。”我默然。 似乎也有道理。 “等他的信儿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老师又说,“这两天正好定定匠人。” 当夜,我赶回了郑州。姐姐拉着我,好说歹说,想让我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得 回去筹钱,我说我不放心孩子,我说单位还有一些碎事……我说了一堆理由,到底 还是回去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我没办法对姐姐说:她家没有暖气,很冷。这么多 年在城市,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暖气的冬天。乡村的寒夜对我来说已经太过陌生。我 怕自己会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