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天下午,我再次来到姐姐家,一是接苗苗,二是送钱。进得门来,我一眼 就看见姐姐和一男一女在当院里站着,男人女人都是矮墩墩的,正和姐姐比划着说 着。看见我,姐姐笑着向那两人道:“这是我妹妹,在郑州上班。”又指着男人向 我道:“这是陈师傅,咱这房子,全靠他的手艺了。” 我明白过来,这男人就是姐姐要请的盖房子的匠人头目,俗称包工头。今天应 该是来姐姐家看看实地情况,商量着怎么盖这个房。那女人穿着大红棉袄,戴着亮 闪闪的金耳环和金戒指,颇有些包工头太太的富丽堂皇,应该就是他老婆。于是我 连忙和陈师傅夫妇寒暄起来,问他们是哪里人,陈师傅说是田庄人。我依稀记得田 庄还有一个叫陈小玲的女同学,当年我在乡中学读书的时候,和我坐前后桌,便问 他陈小玲的情况,陈师傅的话有些迟滞,倒是陈太太语锋爽利,三下两下截过话头, 说陈小玲和他们是本家,按辈分得叫他们叔和婶,高中毕业后上了省医学院,现在 市妇幼保健站当医生。 “她当医生啦。”我忍不住笑起来,“当年她粗粗拉拉,跟个假小子似的,真 想不出来她还能当医生。” “医生好啊,一家子里有个医生,谁得个病该省多少心哪。”陈太太感慨, “她妈病了这么几年,全亏了她。” “什么病?”我问。 “偏瘫。”陈师傅说。 “受惊吓了。”陈太太补充,“前几年我们村跟上头闹了一场事,你听说过没 有?就是那回吓的。” 我隐隐想起和赵老师闲聊的时候他跟我说的田庄那场事,好像是上头强制拆迁, 把军车都开进去了,后来硬是被田庄人把他们统统都赶跑了,还抓了人,判了刑什 么的,顿时兴致陡增,对两口子道:“听说过一些,不全。你们讲讲呗。” “我这妹妹,就是一颗小孩子心,打小就热听故事,你们给她讲讲吧。”姐姐 道。说着她从屋里端出来两样油炸的吃食:萝卜素丸子,还有小麻花。姐姐的小麻 花是一绝,只用鸡蛋和白糖和面,一点儿水不放,炸出来焦酥香甜,十分可口。她 边让陈师傅夫妇吃,边对我道:“做了可多,给你留好了。” 就着姐姐的素丸子和小麻花,他们两口开始讲了起来。陈师傅的话短而平,陈 太太的话长而烈,两口搭配起来,有些像在说三句半—— 那一天是四月二十九号,上头叫田庄事件,俺们村的人叫四二九事件。早上五 点多,上头就行动了。哪一年?二OO六年,就是二OO六,那一年咱孩儿考上了大学, 我记得准。 五年了。多快。 以前上头没说过就直接行动了?我问。——说,这个字在我们方言里有做思想 工作的意思。 说过。说得可迟,是出了年说的,出了正月,阳历就到了三月份了,满打满算 也就说了有一个多月,不到俩月。咋说的?就是来个人,往院子里一站,说一句: 赶紧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就走了。就是这。也就是 走个过场。赔多少?好房,新房,就是一平方四百块。旧房,赖房,就是一平方三 百六十块。 就这俩标准。 问他们把房拆了俺们住哪儿?他们都说不知道,说管你们住哪儿呢。俺们说要 是俺们不愿意呢,他们就说:不愿意不由得你们!你听听这话,气人不气人!大家 就都不拆,没有一家拆。两委会也顶着,那真是干部群众一条心!拖着拖着,事情 就到了那天。那天早上五点多,他们人都到了,天还不明呢。后来我们数了数,八 辆大军用车,一车有百把人,共有八百来人。警察少,绝大多数都是保安,后来俺 们才听说,是从市里好几个保安公司调来的。那些保安公司都不知道上头让他们来 干的是这事,事过了都说:“要是知道来干的是这事,说啥也不会来,给多少钱也 不干。”对了,还有特警队的呢,特警队还有一百多人。俺们村?俺们村不到一千 口。 听说特警队还准备了两车催泪弹。 没有用上。后来那阵势,他们哪敢用!是从村东开始的。为啥从村东?首先, 村东不临大路,僻静。他们也怕路上过来过去的人多啊,万一碰上啥大人物看见, 影响不好。其次,村东这一片,也就是娘娘庙往东这一块,算是我们村里的新区, 都是新划的宅基地。这些都是生二胎的人家,没啥本事,也没啥钱,好整治。吃柿 子捡软的捏呗。他们就从娘娘庙那里用一道警察常用的那种绳子一拦,就开始行动 了。 那叫警戒线。 对,就叫警戒线。他们拿着长梯,链子锁,撬杠,还有大锤,就来了。链子锁 是用来锁大门的,先把大门朝外给你锁上。长梯是用来翻墙的,翻进了各家各户的 墙,进了家之后,没有起床的人,就被他们按到了床上,不准起床。在厨房做饭的, 就不准出厨房,在哪儿坐的,就得坐在哪儿,反正就是原地不准动。我那个本家嫂 子,对,就是小玲的妈,那两天正拉肚子,紧着跑茅房,他们就是不让动。我嫂子 就当着他们的面解了手,她对那些保安说:“反正你们就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就不避着你们了!”解完了手,她血压就上来了,躺到床上就不会动了。从那以 后就偏瘫了。 真造孽。 把人都看住,他们就开始用撬杠和大锤拆你家的房了。当然他们也拆不了那么 多,也就是毁毁你的房,败败你的兴,叫你住不踏实住不成,叫你知道,他们有本 事这么整治你,你最好识相点,赶快听他们的话!心疼啊。看他们那么去糟蹋自己 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真是心疼啊。有男人们上前阻拦的,就被他们的警棍打了, 也就不敢动了。女人们不敢上前动手,只有哭,有性子暴的就骂。家家户户都有哭 声,都有骂声。农村女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也只能骂几句解解气!也有人想打 电话,跟外头联系联系,可是没有信号,固定电话和手机都打不出来,后来才听说 人家不知道使了啥办法,把俺们村这一块的信号都覆盖了。想打电话,根本不可能! 人家上头啥都想到了。 就这么闹着的时候,孩子们都该上学了。这一片的孩子们都不让去上学,这一 片还有几个老师,也去不了学校。学校里老师不齐,学生不齐,到了学校的人就都 奇怪了,就想出去打听,可是,人家把学校大门也锁上了,不让大家伙儿出来。没 有不透风的墙,这时候,全村人你传我,我传你,都知道发生了啥事,可也都不敢 确认。老人们都说,这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像解放前跟日本鬼子干仗一样! 谁能想到上头会来这么一势啊。 正这么僵持着,孩子们不知道怎么想出办法来了。他们不知道害怕,朝那些警 察和保安扔土坷垃,把他们车胎的气都放了。人家还手!用警棍驱赶孩子们,有的 孩子就受了伤,这把大家伙儿逼急了。除了村东被关住的家户,村西村南村北的这 些家户们就都上前去保护孩子们,都上了手。上头就连忙集中人来对付学校这一块, 就有人得空把那些被锁的家户都放了出来,大家伙儿全都集到了街上,他们人在西 边,我们人在东边,两边对阵,我们就往外撵他们,一步一步撵,他们开始还猛动 手,用警棍把俺们的人捅得满脸流血,可这时候俺们全村人都在一股绳上,俺们不 怕!这是俺们村,俺们家门口,哪能怕那些龟孙们!俺们合命上了!俺们没有警棍, 老人和小孩就朝他们扔砖头,扔土坷垃,大人们就拿锄头,镰刀,就拿铁锹,扫帚! 那时候,喊杀声震天响! 后来就轮到他们害怕了。 他们往后退着,一步步退到了西边的大路上,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特警队也 来人了,乌压压一大片啊,就在那路边守着。那回俺们算是见识了啥叫盾牌。以前 有个电视剧叫《便衣警察》,里面有首歌,有句歌词叫:“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俺们可看见了,这盾牌可不是金的,是透明的。只有中间一条横杠上写着警察俩字, 横杠上下都是透明的。真真的。特警队一来,保安们就又往前冲,又打伤了俺们可 多人。这时候,大路上的交通也断了,好多车都停了下来,好多人从车里出来看热 闹,邻村的人也都听说了,也过来了好多人,你知道吗?这些外人本来是看热闹的, 后来有好多都加入到了俺们村的队伍里,跟他们干仗! 后来,他们就退得越来越远,再也不敢往前冲了。在这个过程中,来了辆警车, 里面坐着俩穿着警服的警察,看样子像俩大领导,可能觉得自己官大,不知死活地 把车开进了村,开到了俺们这边。可他们没有下车就被俺们村的人把车胎里的气给 放了,车玻璃也砸了。他们就不敢下车了,就坐在车里不敢出来了。后来俺们就推 着他们的车往外走,俺们村西边原来有个大水塘,早就干了,俺们就把他们的车推 进了干水塘里!他们硬是不敢出来,一直到特警队的人慢慢上前围着了车,他们才 慢慢出来,让特警队的人护着回去了。 从始到终,他们没说一句话? 说话?他们俩连个屁都没敢放!后来那边就彻底消停下来了,后来看俺们村那 些受伤的人流血流得厉害,俺们就想去市里给他们包扎,可是他们就是拉着警戒线, 不给放行,——北边,他们的警戒线只卡住了北边,北边不是市里么?他们怕俺们 去市里闹。没办法,俺们就只好往南去乡里的卫生院。总不能叫俺们的人流血流死 Ⅱ巴。 有人死吗? 没有。要是死人,这事就大了。 ——这还不算大吗?我想。不过,再一想,某种意义上他们的逻辑也对。很多 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不死人,就不算大事。 后来呢?我问。 后来……陈师傅笑了笑:后来,村里还是拆迁了六十来户。 这六十来户的情况是这样的。陈太太道:一是村两委的干部和他们的亲戚。这 占了二十来户。四二九之后,村两委的人都被上头软禁了。当然不叫说是软禁,说 是学习。怎么学习的呢?不让吃饱,不让睡觉,就让他们没明没夜反思,写材料, 写汇报,反正最后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同意就没完。二十天,谁受得了这个?铁打的 人也不中。他们就都签了字。签了字还不中,还不能回去,还得叫他们的家人来拿 协议回去拆房,拆了房才放他们。就这么着拆了二十来户。二是吃公家饭的那些。 包括老师有十来个,还有十来个是家里有人吃公家饭的,或者自己家的实底儿亲戚 有吃公家饭的,像俺家隔壁的老贾,他女婿在乡里工作,乡里就停了他的职,叫他 来做丈人的工作。类似这种情况的,又拆了十来家。俺们管这叫株连九族。还有一 种拆房的,就是因为四二九事件被抓的那些人,也有二十来个。 他们是当时被抓的么? 只有一个女的是当时被抓的,其他都是后来被抓的。她也是太没眼色,说着说 着,陈太太大笑起来:她呀,骂着骂着,骂过了龙源路。人家拉的警戒线就是以龙 源路为准的呀。龙源路南边,是俺们的人,龙源路北边,就是人家的势力了。她的 脚一过龙源路,就被人家抓起来了。不抓她抓谁?鸟不能离群哪。 当时那么乱,后来抓的那些人,上头是按什么标准抓的? 录像!人家上头有录像!人家上头当时就带有机器,回去后,人家是按着录像 抓的人。是一个一个抓的,悄没声息抓的。这回人家可学精了,不出动静。这些人 被抓起来之后,上头就传下了话,说只要把房子拆了,就放人。没办法,这些家户 就都把房子拆了,就这么着,又拆了二十来户。现在,五年过去了,就是这么多家。 剩下的都是钉子户。你回头去俺村看看,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插着国旗,那就是钉子 户的证明! 真的,家家户户都有。姐姐说。 你们,为什么要插国旗呢? 叫上头知道,俺们爱国!俺们都是良民!也给上头那些人提个醒,叫他们代表 国家做事的时候,也爱爱俺们!有人还说我们插国旗是犯法的,哼,俺们都上网查 了,说挂烂国旗的破国旗的拿国旗去做广告的才算犯法,俺们这,不犯法! 听说还有判刑的? 两个判刑的,一年。都是缓刑,没有真住。房一拆人就放,可灵。 这六十来户现在都住在哪儿? 上头在村东边建了个安置小区,盖了六栋楼,就住在那儿。 听说今年上头还要在那儿再给你们加盖三栋楼,真不真?姐姐问。 真。陈师傅说。 俺们也在一起商议了,想给上头提提建议,让盖成浇注结构的。咱焦作不是地 震带么?去年还闹了两回小震。先前盖好的那六栋是砖混的,没几根钢筋,跟老鼠 拍子似的,地一震肯定就把人拍住了。要是浇注结构的房子,抗震就好。可是那些 先住进的人听说了就不让,说凭啥让他们先搬的人住赖楼,让后搬的人住好楼?你 听听,是高新区出钱,又不花俺们村一分,就这他们就气不过,这人心怎么齐啊? 那人家先搬走的人,心里肯定不得劲儿。姐姐说。 你们心里其实已经做了搬的准备吧?不然干吗管安置楼的质量?我疑惑。 是啊,迟早是要搬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话说到天边也没错,是不是?咱知 道这个。拧不过,能多得些好处,也就对了心思了。可是后拆的这些要是多得了好 处,先拆的那些家心里就会不舒服,这咱也知道。话说回来,我要是先搬走了,心 里肯定也不得劲儿。拆过的这些家,和没拆的这些家,就是没办法一心。隔壁老贾 不是拆了么?前些时路过我家,还进来看了看,说:还不拆啊?我没好气儿,答他 :就是不拆! 熬到什么时候,有底儿么? 没有。反正俺们就这么扛着,也不是死扛,俺们村年年都派代表去北京上访。 去陶然亭那里,离西站不远,国家信访局。他们态度倒是挺好,每回接待时都说: “你们就放心回去吧,我们会把公函寄到你们当地政府,让当地政府给你们解决。 房子是你们的,只要你们不同意,他们不敢拆你们的房子!这一点我们可以给你们 保证!”准打准儿,现在的新条例不是已经出台了吗?不准强制拆迁!新条例还说 了,赔偿标准让参考当地的商品房价格,如今周边的商品房价格越来越高,跟安置 小区隔路的那家楼盘都卖到一平方四千了!俺们的要求当然也会水涨船高。要说是 好处应该更大了,可是还有拆过的那些人呢。情况肯定也是更复杂了。政府这边的 事,肯定也就更难做了。前些天他们又派人来做工作,态度倒是很好,说这说那, 可俺们就是不松口。不趁俺们的心思,俺们就是不松口! 你有千条计,俺有老主意。呵呵。 我笑。这情形,还真是难缠。 其实,俺们都知道,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俺们拿不到钱,政府花了钱盖了 安置小区,白白空着,放都放坏了。开发商呢,白白耗了恁长时候,也开发不了。 政府跟开发商也没法子交代,听说最后还赔了开发商不少钱…… 是哪儿的开发商? 山西的。煤老板。 听说是市长的什么拐弯亲戚,来这里玩,路过俺们村,看见俺们村在新区规划 里头,又离老市区近,还临着大路,就说:“不错啊。开发个楼盘吧。”市长就答 应了,说这也算招商引资,就给高新区下了死任务,要求两个月必须把俺村拿下。 谁科想没把俺村拿下,四二九之后,他倒被拿下了。上头把他调走了。高新区的书 记也让拿下了。调哪里了?省里。那也不错啊。哼,只是名儿好听,他没实权了。 明着是平移实际上是暗降!他走的时候还特地来俺们村转了一圈呢。说来看看大家。 说没把俺村的事情办好,对不起大家。还掉了泪呢。猫哭老鼠假慈悲! 刚才说的政策,你们都是在网上看到的?最后,我问。 是啊。有网真方便,一搜就中,啥都能搜到。陈太太眉飞色舞。 你们还真火色!姐姐说。火色也是豫北方言,意为时髦时尚。相当于90后们说 的“潮”。 耍嘛。放钱干啥?有钱不花,死了白瞎。陈太太笑道。 你们常上哪个网站搜? 还有哪个?百度嘛。可简单了。像俺村这种事,打一个字就全出来了。 哪个字? 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