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且往回走,往事情的最开头走。 四十三岁的老雷、雷工程师,总的说来,是个相当乏味的家伙,如果词语也可 以供人认领并作为识别标签的话,老雷手心里捏着的,应当是“准确”、“规律”、 “计划性”之类的词汇;他在事业上相当平庸、毫无野心,妻儿家小,即为其全部 的出发点与终点——以技术性般的专注,运用着他那点小智慧。 试举一例。在他办公桌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五年期的大年历(某银行的赠送), 相应的年份里,他标注出各种他认为的大事:续办保险、车子换刹车油、全家体检、 回乡上坟、结婚纪念日等。他的桌上,则并排放着月历、周历与日历,相应的月份 里,他从墙上年历里移下备忘,并增加更多的明细,而到了具体一周,再转移、再 细化,依此类推,一直落实到那种每天一翻的旧式日历——头天下班之前,老雷开 始写他第二天的计划,家事为主,偶杂公务,字体细小,极为整齐:跟儿子老师谈 座位问题、找小区物业反映外墙渗水、打电话给张世康询价、找资料室小钱、干洗 店取衣服、超市买节能灯泡。 但若有人临时找他办事,可真难为他了,老雷暗中瞟一眼他桌子上的日历,有 些不安,但他脾气顶好,稍后会自己调整,对照着周历和日历,谨慎地重新安排, 把被耽搁的私事另行计划……有同事发现他这个婆婆妈妈的日历,哈哈大笑,笑过 却又觉得可靠,有时怕忘了什么,反倒跟他讲,老雷注意地看着对方,记下,到时 候便提醒,从不出岔子。 瞧吧,他就是这么个毫无出息的男人——颠簸世界的汪洋大海中,有人野心勃 勃地指挥航空母舰,有人傲慢地躺在他雪白的游艇上打盹,有人蹬着冲浪板不负责 任地撒欢,而老雷,则抿着嘴唇,恭谦而全力以赴地驾驶着他小家庭的一叶扁舟, 微不足道地出没风波里。 有一阵子,我特别瞧不上他,瞧不上这种貌似和乐、积极的小日子,准确地说, 我瞧不上一切的日子,对日常,我总持回避与藐视之态一到今天,我都不肯交往一 个固定的女朋友,跟她们,除了性,谈不拢任何实际的问题。她们总会叫我买房子, 或是念个研究生,或是专业上再进取一些,或者,领证吧我们生个孩子之类的,我 一概懒洋洋的,充耳不闻…… 我与她们的分歧,其实也正是我与现实的分歧、与世界的分歧,虚无主义的镪 水像是把我从头到脚浸泡了遍,使得我对一切固定的、物化的占有与关系极其不信 任,人们的努力奋斗、美满幸福反而让我紧张,担忧,某种隐约却刀刻火灼般的惊 惶感总在冷不丁中突然降临……那惊惶与抗拒,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却也说不 清楚,恐怕也无人能听得明白——总之,就这么得过且过着,无牵无挂,顺流而下, 也行。 不过,对他那点小日子,老雷自有一种真诚而坦然的态度,他常发自内心地跟 我夸谈他的天伦之乐,他们的晚饭,他们的周末,他们的购物,他们的郊游等等, 典型城市小民式的安逸……这样的时候,他脸上,总如同收藏家谈论罕品、为官者 谋划晋升一般,焕发出贪爱而克制的光彩。 这样的老雷,也蛮可爱,我慢慢有些喜欢起他。再说,人和人,表面上看,是 差异的、背道而驰的,是航空母舰、游艇、冲浪板与小舢板,或像我这样屁都不是, 但往根儿里说,其实都一样,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终将殊途同归,归于无名。 按常理,老雷那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活法,本应当是“永远没有新闻”的人 生吧……当然,我最清楚他这起大新闻的由头。得从好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从小钱 之死说起。 我们这里的夏天,经常会有台风,这些台风算是国际进口,总有着相当女性化 的译名,碧利斯、格美、芭玛什么的。这天,其中的一场台风驾临我们的城市,她 停留的时间极短,像裙摆一闪,却闪得大部分街区都面目全非,比如我们单位所在 的这条马路,断了两棵行道树(砸坏一辆尼桑)、高压电线断裂起火(但未引发大 火)、飞掉一排广告牌(压死一名行人)。前两者没什么,但广告牌挺要紧——就 在我们办公楼对面,天天隔窗看着,以致有了视觉上的依赖性,更要紧的是那个行 人,是我们单位资料室的小钱。广告牌倒是布的,但边角的材料很硬,砸中小钱的 太阳穴,他当场就没了。小钱手里提着个袋子,装着三瓶珍珠奶茶,是给同事一块 儿买的,一滴都没洒。小钱二十九岁,还没女朋友呢。 小钱之死让大家都吓坏了,那一个星期,在小便池、食堂、走廊,乃至牌局上, 都可以听到旷达而深刻的人生感喟——我袖手旁观,只听他们讲,心中哂笑。不出 所料,这样感人的局面从小钱火化之后开始退潮,很快,众人又恢复了尔虞我诈、 没心没肺的常态。——讲句实话,我正是最瞧不土他们这样的死不长记性!看哪, 一个个又头破血流地去拼去抢、去爱去恨了!唉,真是笨人一大锅啊。 但老雷,我颇感意外地注意到,他的反应似是有些特别。事情过去大半年,再 软的心肠也该硬了,可他一有空就站在窗户前,瞪视着那原本悬着广告牌的空白处。 老雷跟小钱有一些工作上的牵涉,他的日历计划上,偶尔出现小钱的名字——窗户 前、长时间沉默着的老雷,并不是在哀悼小钱或埋怨工作的不便,他在想别的。 这天,他突然问我,肩膀往下耷着:“你看,小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二 十九岁上死。死于台风,一场风。” “嗯。他不知道。天灾嘛。”还能怎么说呢,事实如此。 “这……太可怕了。一切都来不及交代,房贷,邮箱,健身卡,手机话费积分, 家里的钥匙。”老雷替小钱惦记起这些在世时的琐事,声音木渣渣的,“你想他的 家里人,怎么往后过嘛。” 老雷无声息地坐下,往后翻翻他的日历,写下什么。 几天后,老雷两只手对握着,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小规模的慎重:“这些天,我 查了许多资料,同期横向的和历史上纵向的,你讲得对,自然灾害,这是个大问题。 飓风、火山、雪崩、雷电、泥石流、沙漠飘移……”他低头看一个黄色的小本子, 列举关东大地震、印度洋海啸、内鲁伊斯火山爆发以及巳基斯坦强热带风暴等许多 我从未听闻的大灾,“嗯,每年因此造成死亡的人数是……”他吞了口唾沫,以统 计员的精确度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你看,汇集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概率的构成, 太强大了,无法避免。”他随之长叹一口气,往窗外广告牌的位置看看,脸色像裂 开道口子,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其残酷似的。 瞧瞧老雷那脸色难看的,真是罕有!不过相信吗,我倒喜欢这样的老雷,起码, 他是个有畏惧心的人。但我不想跟他就此展开讨论,人家可是正经过日子的好男人! 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雷开始对意外死亡之类的事情特别留意起来。大 概自觉这样不妥,他有些遮掩,但天天同一屋呆着呢,我怎会不清楚。可能也怪现 在的世道万象,无不以坏消息、恶消息为养分,践踏着同类的噩耗而生机勃勃。老 雷读报或上网的停留点跟从前不一样了,并频繁地在那个小黄本子上匆匆摘录,聊 天中,他经常会泄露出对细枝末节的记忆或奇特的知识点:一桩幼儿园血案的凶器 特征,输液过敏致死的病理分析,世界排名前十的死亡原因,人自高空坠落时是昏 迷还是清醒,火灾烟雾窒息的极限时长。有时他意识到说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 一笑。 其实这有什么嘛,谁不怕死啊,说不定我比他还怕呢,但这样天天挂在嘴边, 跟他一向的趣味不符啊,他不惦记着红烧猪蹄、老婆的经期、儿子的小升初,琢磨 这些干吗。 不久,我总算搞明白,老雷所想的,倒不是死,而是死的“不可控性”—— 有天,他在做第二天的计划,用他细小的笔迹,突然搁下笔感叹:“你看看, 所有这些事,不管是明天,或是下个月、下一年,我都能盘算得好好的,可最大的 那件事,完全没数!这太可怕了!随时随地,就在下一秒,像打个嗝儿,人突然就 没了——阳台掉下东西砸死、飞机摔了、煤气管爆炸、被疯子砍死、高架桥塌了、 过马路被撞飞、吃错东西、入户抢劫杀人、大楼着火……”老雷一口气不停地往下 报,像超市收银打印机一样,来自各处的死亡清单源源不断——他并不在意我是否 在听,他只是需要列出这些名目,以强调渗透到一切角落的巨大危险性。 当然我在听,还特别仔细,心里奇异地一阵阵儿舒坦、解苦,像有人在抓我一 直找不到的痒。真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不敢打岔,只继续听。 “你想想,所有这些事情,随时都会发生在咱们身上,发生在咱老婆或是儿子 身上,这可怎么了得!我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提心吊胆,我真害怕我晚上回家,家里 会少了哪一个!那生活就全毁了!”我注意到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揪心都发青了。 “一想到这个,我简直就不敢往后翻这些日历。人活得,太玄了。你倒说说,我们 该怎么办呢?” 真想不到,老雷那脑袋竟能看到这一步,我真蛮高兴的!说如遇知已是太夸张, 但共同语言,恐怕真能找到点儿。当然,目前来看,他是弄拧了,跟死神顶什么真 昵:“老雷,你说得特别好,但人人都得死,你得认!连皇帝老儿都找不到长生药, 你能怎么的!” 老雷大摇其头:“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跟长寿什么的不相干——我不是不 接受‘死’!我只是不喜欢死得太随便、完全不能自主。如果可能,我要控制住这 种‘随便’,我希望能维护一种合理与严肃性,死,是件大事,应该周全、从容、 合理。比如,在自己家的床上,跟家里人一一见过……这个,你能明白吧?”他缓 慢地说,思考着。“所以,真的,我得想个办法,一个积极的可控的办法,咱不能 中道上莫名其妙突然地没了。小钱多可怜哪!” 可控?去控制死?老雷这话听来着实荒唐,他的智商有些像女人呐——衰老是 必然的,但她们总试图控制其速度与程度,并乐观地以为她们已经获得了这种控制。 多傻。 我一时有些冲动,当然也是为了引导他,竟把我那些不大愿意跟人讲的话也倒 出来半壶:“老雷,你这想法有问题!人是不能够跟死去争的,因为它最大、最狠, 你懂吧?要不要听我讲讲?为什么我年纪轻轻的却活得这么清汤寡水?为何我的乐 趣从不在大屋子、小车子,包括成家、立业、发财、扬名立万、做一番成就?因为 所有这些物极必反的东西,都好比沙上造屋、水中取月,都预示占有与失去!人生 的一切都是不可计划、无法信任的,这话我不是针对你啊老雷,但真的,所谓幸福 之家、美好人际、忠实人情、健康之躯等等。都可能会在下一秒钟变脸……所以, 老雷,我的哲学很简单,一切皆虚妄,不如都不要!可能这不是最高级的想法,但 一定是最轻松的!” “嗯,我知道你,你就那样儿。图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来他压根没 听懂!他那双灰色的小眼珠挺平淡地看着我,“咱们俩情况完全不一样。你不要, 我想要。我喜欢过日子。咱一家三口,美得很,我要一直美下去呢。” “这我懂!我只是拿我做比方,建议你,生也有涯、死乃无常——别乱扯什么 控制不控制的,我最见不得人使劲,尤其是去跟这事儿使,我是怕你使劲使空了! 你明白吗?总之,你就跟原来那样糊里糊涂好了,真的,这是我最诚恳的想法!” 我竖起双手,跟他讲话,费力。 老雷收起他的小黄本子,冲我和气地笑笑,没再说话。这老实人,还挺有主见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