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或许是嫌“生父杀子”这样的描述稍显刺眼吧,要么是为了某种西式的趣味, 次日的报纸,把老雷的新闻称作“橙汁杀人事件”,并配上了富有透明光泽、如同 饮品广告的高清图片:一杯典型的、艺术化了的鲜榨橙汁。由于老雷还处于“犯罪 嫌疑人”的阶段,于是“被害人”成了最好的消费对象。雷小童,在他死后的第二 个清晨,压过了水费涨价、近日持续高温、地铁施工围挡这些碎头巴脑的东西,上 了小报头条。在报道里,可以看到辍学、刺青、离家出走、蹦极、大麻、飞摩党、 管制刀具等关键词。 主任戳戳报纸,“怎么搞的!老雷那么规规矩矩的,怎么儿子会这样?怪不得 呢!”主任好像反倒激赏起老雷了,“原来他妈的是恨铁不成钢嘛,真想不到,老 雷是这么有狠劲的个老子。” 也许还有许多的陌生人,都在捧着报纸这样理解起老雷了吧。这新闻的角度多 么人性啊,这样看上去,如此劣迹斑斑的小雷倒像是活该要死的。主任走后,我迅 速合上报纸——雷小童,其实,唉,他曾经是我所见到的最为胆怯乖巧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时,他上六年级,胳膊上别着两道杠,神情羞涩,喊我“叔叔好”。 他悄没声息地在老雷桌子边上做作业,我给他倒水,他伶俐地站起来小声道谢,让 我一下子怜爱起他:“来,歇会儿,带你到楼梯扶手上滑‘哧溜’怎么样?或者台 阶四级跳!”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小冒险。 小家伙客气地摇摇头:“太危险了。我爸不让。” 嗬,这么听话的!“你老爸还不让你干吗?” “嘴里有东西不准说笑,不准跟同学追跑,走路不准挨着工地围墙,过马路要 等绿灯的中间段,因为前面三秒后面三秒都会有汽车闯红灯,不参加运动会,不参 加春游秋游,不学游泳,不跟陌生人说话……”小童背得挺流利,清澈的眼睛像个 小姑娘那样地看着我。 真是的,这孩子太乖了,没劲儿!同时,也感到一种对自我选择的小庆幸:看 看,好孩子单调,坏孩子难搞,无儿无女无烦恼! 到初一,又见过一次,还是好学生样儿,因为缺少运动而变得微胖,眼神略有 些老成。但我仍是喜欢他的,便没话找话地跟他聊,问他最中意什么网络游戏。 老雷正在沙发上检查小童的书包,很仔细地统统倒出来,每本书都翻一翻、抖 一抖。小童眼睛瞟着他爸爸那边,嘴里答着我的话:“我不玩游戏的。爸爸说这东 西跟毒品一样,一旦上瘾就完了,就会偷家里的钱去泡网吧,然后通宵不归,会猝 死或被网吧失火烧死。”他的语气略有些揶揄,但并无冒犯之意。见老雷正专心忙 着,他突然飞快而恶毒地低声加了一句:“其实,真要烧死倒好,我才无所谓!活 着又不是多么好玩的事!早死早好!” 我听了一惊,感到老雷的教育太教条了,这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不能光搞学习 啊,完全没有娱乐,不仅他无趣,在同学问也是很丢脸的事情吧。 第二天午休时,我顺便跟老雷这样提了一句,老雷却有点兴奋了,好像正巴不 得跟我深入谈一下这个话题:“不,这跟学习没关系。哎,你还记得小钱刚死不久, 我那时提出的,要替我们一家人‘控制’死的?你当然不以为然……实际上,我早 就开始行动了,你刚才提到的,正是其中一些措施!为了防止他出意外,针对他不 同的阶段,我制定了一系列的要求。这两年多下来,觉得还是相当可行的。” 他从斜躺着的沙发上翻身跃起,一摸,就摸出他那小黄本子,看来是从不离身。 翻到某页,看我一眼,他念起来,那烂熟于心的语调专致而热情,像被这些内容给 深深迷住了:“青少年意外死亡率近年呈直线上升趋势,主要表现为校园意外、交 通事故、运动伤亡、打架斗殴、社会绑架案件、食物中毒、过敏与生长性猝死……” 再翻一页,则是对上述各项的详细分解,他从第一栏“校园意外”开始,像是剪报 一类的东西,他只念摘要:“春游大巴翻车,十死二十八伤。”“补习班发生踩踏 事故,七名学生窒息致死。”“校庆舞台侧塌,砸死师生五名”。“学校门口遭砍 杀,八死五重伤。”“集体宿舍半夜起火,学生梦中……” 我大概太瞌睡了,竟一时有些迷糊,猛然惊醒,见老雷仍举着小黄本子,盯着 我,等我一睁眼,他又接着往下讲,面带焦虑以及对这种焦虑的克制:“你看,小 童一出门,是不是就有一百个死亡埋伏在他前面等着?他每天都可能再也回不到家 了!所以,我整理出来所有学生意外的种类,并针对这些可能性的危险,采取了应 对的办法,草木皆兵,拦住一万,不漏万一!当然,这是有点麻烦的,但是,祸害 都在暗处呢,只能如此……对了,包括对我妻子,我也给她明确了各种日常注意事 项,把危险分成不同的条目,每个条目都有具体的应对,你要听我介绍一下吗?你 将来会用到的,你总不会一直单身对吧,你总会娶老婆、生孩子的……”老雷紧绷 着危坐在沙发上,带着微妙的成就感。 见我讶异得瞠目不言,老雷连忙假装放松地一笑:“哈算了,不跟你念了,也 是闹着玩的……反正我这辈子,大事情做不了,也不可能像你那般潇洒自在,但这 三口之家,我肯定要把握好、平平安安的,这是我的目标……” 这老雷,天真可爱呀,唯物主义也害人呐!他还真想整出一套铜墙铁壁的安全 攻略!我哑然失笑,却又暗地里感到兴奋莫名,满心期待着他的下文与“效果”, 好像那跟我本人也有着奇妙的紧密关系似的!脸上却故作正色,劝说道:“你呀, 反正一直不听我的。其实,发生意外的概率对大家都一样,偏偏你就这样隆重了? 这样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太累了,会失去幸福感的!所以你看小童,把小孩子 弄得那么没劲儿,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有点口吃地打断我:“开心?幸、幸福感?你还谈什么幸福感!安全感还、 还没解决呀,我们随时会死!你想想,皮若不存,毛将焉附?”老雷睁大眼睛,忽 又眯起。“当然,我承认,我是挺紧张的。一般人不会理解我,也包括你。”他小 心地看我一眼,怕我生气似的,“可能大家都比我有本事,比我眼界高,比我想得 开,可以笃笃定定,无所谓性命的危在旦夕,可我真做不到……说一千道一万,反 正我没别的,就是想我们一家子能够寿终正寝、有交有代地跟人间告别,就像一株 草一棵树什么的,开花、结果、枯萎,体验到春夏秋冬,一个完整、自然而然的过 程。这样我也就满足了。” 他以为这是小事?心太大了呀!死神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降临,这可进入不 了他那有条不紊的日历周历月历与年历:“行咧,老雷,就此打住,不听我的劝也 行,想想咱老祖宗怎么说的,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知生,焉知死。多好啊这。” 老雷用手捋平着他的小毛巾毯,理得一丝褶子都没有:“这个我当然懂,但这 些观点跟你是一个路子,都太消极了,没有尊重到个体的主观能动性,也没有尊重 到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你别笑话——要躲开一切意外,让 他们安全抵达终点,哈,打个比方嘛,就好比跟‘死’在捉迷藏,所有它惦记着的 角落,我们都要避开,不要给它逮到……”老雷短促地一笑,站起来,把小毛巾毯 往壁橱里放,体量不大的身体微微弯着,像一把孱弱张开的弓,用他不自量的箭对 准着躲在暗处的无常。 这天晚上,我故意拖到很迟才上床,却仍是无法入睡,总觉得四肢疲惫而多余, 连脑袋都碍事,怎么样摆都不平整——唉,算了,还是承认吧,实际上,老雷所捣 腾、所思虑的那些,似乎搅起了我大脑深处的沉渣,有只昏睡的怪兽被意外地唤醒 并疯狂地嚎叫着,令我心悸而紧张…… 我翻身爬起,打开我的大柜子,我所有的闹钟都在这里边。我长吁一口气,感 激地看着它们。 ——这么些年,我一直不知疲倦地收集各种小钟,太贵的不碰,只要造型不坏、 便于操作即可。有女友交往时,每与她尽欢之后,我就会拿出其中一只,看看上面 的时间,约摸着往回拨一点,并取出电池,使它永远定格不走,把此前那个最为纵 情的瞬间,以三根指针的形式固定下来,曾有一个女朋友,仅仅就是因为受不了我 这个习惯而愤然离去……说不清这样做的深层动机,但可以肯定,我的重点不是闹 钟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时间,更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喜欢时间,反之,我非常不 喜欢它,可能的话,几乎想推翻它、消灭它。也许,这故意的定格,实际上就是想 反时间吧。我总感到,人类最恶毒,也是最实用的发明就是“时间”,年、月、日、 时、分、秒,把大河一样汪洋流淌的生命体给粗暴呆板地切割。自此,人们前赴后 继地陷入了自设的深深泥淖,对衰老与死亡的惦记,对速度与精确的控制,对结局 与胜负的执着,终身被其奴役——我永远不想要那些!每有心悸与脆弱偷袭,这些 被缄口的小闹钟总会冷静地作陪,给我莫大的抚慰……譬如此刻。 我打开柜子,把所有的小钟都拿出来,摊了一地、一床,东摸一只,西摸一只, 凝视那些被固定的三根指针,嘀嗒声隐遁,世界像在此静止……我张冠李戴地试着 回想每一个闹钟所代表的短暂时刻,迷狂的、背德般的情境再现,似又重新体会到 那伴随着干渴、耳鸣、眩晕与气绝的类死亡感受,那遗世独立的欢爱,幽深曲折的 隧道,明暗闪烁,窒息中感受辉煌的轰鸣,成千上万的精子如群马于狂野中奔跑, 带着体味扑向广袤的宇宙,在最黑暗的高潮,实现了对生的藐视、对死的皈依…… 所以,顺便说一句,老雷那见鬼的年历月历周历日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那居家男人式的执拗行动力,也跟我的思路和作派完全是两回事,但这一切,却对 我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我甚至有个挺大胆的预感,好比南辕北辙分头沿着那滚 烫且孤独的赤道走,说不定到最后我们反而会头碰头呢! 总之就随他去吧,不劝了,不管怎么说,作为他的家小,还是蛮有福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