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而老雷“有福气”的妻子,不久我竟见到了。挑了老雷不在的时间,她打电话 到办公室,约我到茶馆。我莫名惊诧,但更多的是好奇,她见我,何为? 她长相柔和,跟老雷一样带着很重的居家气,只偶尔闪过不自觉的愁容,“知 道我们上周开始分居了吗?”她开门见山,用抱歉般的语调问我。 我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这怎么可能!老雷对他的妻小,绝对视若寒窑里的珍 宝啊,家比天大,他常这么说。他怎会不要他的天了呢? 老雷妻子勉强笑笑:“迟早会跟你说的,他说他跟你挺谈得来。”她停一停, “真想不到会这样,这么多年,他一直死心疙瘩地对我好……” 我回过神,插上一句:“那是!他对你确实没的说,前不久还跟我说过,要保 证你一辈子安安生生的。” “嗯……他就是对我太好。”她几乎是心酸地一笑:“你真该知道他是怎么对 我好的!他收着我的身份证,禁止我坐飞机,上班不让坐公交,因为公交车会自燃, 地铁也不行,怕碰上坏人施放毒气,或是司机厌世自杀式撞车。我现在只能骑自行 车或步行,这当然也有危险。他另有许多配套的规定:路上有渣土车要如何,有公 交车要如何,有拖挂卡车要如何,有电动车要如何,左拐弯要如何,右拐弯又要如 何;晚上七点半到九点,醉驾出行的高峰期,不要说骑车,连散步都绝对禁止的— —在人行道都被撞死知道吗…… “啊对了,到任何一个饭店大堂,他禁止我从吊灯或半空楼梯下走过,说那玩 意儿随时会掉下;他不准我到咖啡馆或歌厅,不准我逛地下商场,说那种地方一起 火准死;他不准我坐三大品牌之外的电梯,怕发生坠落事故;家里不准用微波炉、 高压锅,因为它们会爆炸;每天洗澡,他要求我像个老女人那样,手拉着扶手,分 四个步骤从浴缸出来,以免滑倒摔死! “晚上睡觉,床边永远放着急救包与食品包,跟日本人一样。哦,更绝的是他 还买了灭火器、氧气罩和二十米的空中安全绳,家里每个房间各备一套,他训练我 打救生结、给儿子做人工呼吸。他要我把附近几个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背熟,因为110 会被恶意占线,还要转接,最保险的是直接打派出所值班电话。我们还约定了好几 套暗号,万一遭劫,用什么方式暗示绑架地点以及匪徒人数等等……” 老雷的妻子慢吞吞一条条地细说,带着一种受虐般的牺牲感,甚至还翻着眼睛 尽可能地想,生怕漏了什么,毫无脾气的样子。我忍住某种喜悦,安静地聆听,她 每说出一条,我心里某处好像就要打一个钩,钩钩越多,越是感到妥帖、放心。嘿, 老雷,真有他的,我想起老雷那可爱的小黄本子来,他做得不错,笨人自有笨功夫, 要是可能,真想跟他再梳理一番,看有无遗漏或不够科学之处……不,怎么回事, 我倒要上他的这条船吗?脑子真糊涂了! “怎么样,我记得挺好的吧,他每天都要叮嘱一遍的……”她忽然从包里摸出 包烟,急切而老练地点上一根,狠命吸了几口,腮帮像男人那样往里凹,“老雷给 自己也订了许多注意事项,你们天天一块儿,你就没感觉到?” 我想了想,只记起在食堂里,老雷从来不坐电视机下面的位子;我们到外面吃 饭或是开会,他头一件事就是查看消防逃生通道示意图;我们到外地做项目,他会 掐着时间,强制小客车司机两小时休息一次。可能还有其他的,但我没有太注意, 就算是有,也不是什么坏事啊——这跟分居,十万八千里嘛。 老雷妻子抬起她温顺的眼睛注视我。我终于觉察到她有点怪,她抽烟的习惯、 她手势与嘴角的狠劲,跟她眼里的温和以及慢条斯理的语气,这两者,非常之不协 调,其中哪一部分是真的,而另一部分被遮蔽了?又或者,她的这两个部分一直在 冲突中? 她在快抽完的烟屁股上续上新的一根:“你知道,在家里,他几乎永远都在说 这些!要求我和小童,不能如何如何,应该如何如何……你知道他有个小黄本子吧, 他每天都会搜集、记录、整理,然后在对应的条款下增加新的戒律,就像一个截毒 软件的漏洞补丁,永远没个完……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你能想象吗?”她 挺客气地望着我,再连续大口抽烟,新的一根又快尽了。 “我并不生他的气,只是,怎么说呢,倒了胃口——这样的他,没有任何男子 汉气概可言!我都可怜他了!也可怜我自己!有他这么个巨大的翅膀,如此这般地 罩着我,什么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日子,家,睡觉,吃饭或是明天……不过,我 让自己好好配合他,我想这就是‘爱’对吧?我总劝自己这么想的。”老雷的妻子 失神地停下来,好像这个“爱”字是块柔软的抹布,能盖住所有的小破绽。 我不知说什么好,这个结果让我太意外了! 老雷这样,的确失之琐碎,可是,唉,瞧瞧这个枯枝败叶、杀机四伏的世道吧, 触目所见,房子不是房子,桥梁不是桥梁,工厂不是工厂,汽车不是汽车,食物不 是食物,河流不是河流,空气不是空气,它们都是不定时的炸弹、流动的凶器、伪 装的毒药、蒙眼睛的杀手、变异的绞刑架……而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就一直在最 下面,是手无寸铁赤身露体的那一群!不得不的呀,我们想求一个缥缈的私己的安 全感,如同最低级别的正当防卫——哪怕这完全是痴心妄想,是可悲哀的无用功, 但总还是元可指责的吧!老雷这样,甚至可以说是很勇敢的吧,我甚至都服气起他 了!我就总记得,有一个女朋友,由于我在现实中的种种不作为,曾指着我鼻子大 骂我自私懦弱、没有安全感什么的,老雷能这样,多么了不起,他妻子怎就不明白 呢?女人们怎么都一样地不讲道理呢,远了不是,近了又不是!我可真替老雷难过 起来! “其实一直都没事……有一次,我回家提到一个男同事,那天我跟他一块值班。” 老雷的妻子有点不自在,眼角跳了跳:“他个子挺小,爱挠头皮屑,还满身难闻的 烟味,可我像中了邪,却觉得他特别洒脱、有趣、有男人的派头!跟他呆在一块儿 真开心!我笑个没完,几百年没这么笑过了,笑得腮帮子都酸了。晚上回家,我还 在笑,重复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就仅此而已吧! “可你猜老雷怎么着?那一整个晚上,他总盯着我,直盯到我睡觉。到第二天 早上,我快上班了,他突然拦住我说,你若要想跟那人好上一场,就去好吧,不要 顾忌我!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有这样做丈夫的吗?我并没有想怎么样啊!他这么赶 不及地把我往别人怀里推,算是怎么回事?您替我想想呢,我怎么也想不通!”老 雷妻子仍旧彬彬有礼地征询我的意见,眼角那块肌肉却又刺目地跳起来。她的双唇 发白,口红全都到了香烟尼股上。 该说什么呢,我含糊地晃晃脑袋。她的“想不通”合情合理,可我总还是觉得, 她是个笨女人。当然,对这件事,我也无法理解——说到底,人和人的了解与理解, 本便是一道天大的难题。 “至于分居,是我提出的。其实也就是激他一激!我想他肯定是合不得,他那 么巴家!可是,相信吗?他竟然接受了!挺平静,根本不挽留我,简直就像早等着 似的,那你倒说说,他前面那个样子干什么,把我盯得跟动物园里的猩猩似的!” 她打了个滑稽的比方,神情却甚是颓唐。“所以呢,就这样了……小童跟他过,他 从小就特别疼儿子,感情很深。”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感到整件事的走向颇为生硬,有点硌人一我很是 失望,就好比是一个条件也成熟、元素很充分的实验,本都进行得好好的,中途却 出岔子了! 她看看表,脸上堆起仓促的笑,牙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对不起,耽搁你… …我,其实是想托你,你们不是天天一块儿嘛,话里话外地你听着点儿,劝劝他, 特别要帮我留意小童的情况……” 我认为她多虑了,老雷对儿子怎么样我有数:“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小童跟着 他,不会有事的!”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像在原谅我的迟钝。走时她留下了电话,叮嘱我随时可 以打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