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的报纸对“橙汁杀人事件”做了第三次连续报道,但其新闻价值不再,更 猛烈的鲜货已将其覆盖——只在D 叠的第12版,有一小段有气无力的后续,大意是, 老雷的妻子虽然悲痛欲绝,但仍然主张为老雷延请律师,并愿意出庭作证、请求宽 大,但公诉方对此有异议,认为其证词与立场缺乏客观性云云。报上没有与老雷相 关的任何情况,他好像完全成了这个事件的局外人。 “咦,昨天的报上,不是说是他妻子先提出分居的吗?这会儿倒做起好人!唉, 老雷,真是命不好!不幸的家庭各有他妈的不同啊!儿子那样,老婆这样,你别说, 这下我倒相信他的话了,他调的那杯橙汁,他自己也想喝来着的!”主任举着自己 的茶水杯,都到了嘴边,盯着看了几眼,又放下了。“橙汁,他真想得出的!” 主任替老雷不平,接着兴味十足地盯着我,“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分居?今天 你倒是说说看呢,不要再替他保密了,哪个先有的外遇?”正是最无聊的下午四点 钟,隔壁房间也过来两个女同事,他们团团地围着我,好像我是老雷指定的新闻发 言人。 是啊,夫妻闹到分居的地步,总应当是严重的事情,与性背叛之类的有关,如 果从头说起老雷那一套关于死亡概率、控制措拖,乃至鼓励妻子跟外面的男人来往 什么的,简直就毫不通顺!这难以解释、不宜对外人道的尴尬我很熟知,比如我的 私生活、我的处世主张,他们就总以为是不求上进、不负责任的鬼混,也一直很不 通顺的……当然老雷跟我还不同,他一点都没出格,就为着那点儿最起码的、没什 么好说的欲求,反而导致了他那小家庭的分岗离析,说出来怕是谁都没有办法理解 的!唉,我暗中嗟叹,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起老雷,好像迟说一天都是好的,老雷的 所为就都还保有一丝通融与回旋的余地。 “这个,总归……情感不和吧。”我含糊作答。他们几个露出失望而不满的表 情,退而求其次地往老雷的桌子上看。 老雷的东西都原样摆着,散发出一种凄凉而骄傲的味道。百无聊赖中,他们观 摩起老雷的那些月历周历与日历,逐一讨论,边唉呀呀发自肺腑地感叹,有一个甚 至还拍了下脑袋,大概是想起某桩忘掉的事了。 大家最终一起散去,我心里却着实难受了好一阵子。我往桌子对面看着,倘若 老雷真的不能够再回来,他的小日子就这样戛然而止,真让我感到莫大的不忍与不 公——我不介意他们看老雷的日历(以前老雷在时,也有人这样翻过,还大声地念 出来,老雷从不吭声),我只是忍受不了他们方才谈论日历时的语调,对老雷毫无 禁忌,像是他已一去不返,这里留下的都是他的身后事!在大家的判断中,他已被 遮蔽、被流放了,如此理所当然!这多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场与死亡!生之渺小, 随处可证。 ……事情到这个地步,到底在哪里走偏了?得了,别假装一无所知,我当然最 为清楚整个的运行轨迹,我甚至试图帮助、干预过他,但是我真的还是百思木解, 我们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怎么搞的,就分居了?”这个问题,我其实也问过老雷。我是故意拿这个话 做引子,我想好好跟他谈谈。 得知妻子找过我,他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好,你都知道了。” 我尽量转述他妻子那天的抱怨,但没有提到她身上某种难以名状的不谐。他挺 耐心地听着,最后点点头,“嗯,差不多,就这些,不过,她又忘了说关煤气总阀! 这一条总忘!她啊,就是不大喜欢我定的这些规矩。道理她是明白的,可她这人, 就是一直随便惯了,有时还耍点小性子。”老雷的口气仍带着夫妻间的亲昵。 “那你也不能建议她跟外面的男人好啊!她是气这个!”想起他妻子那没了口 红的干涩嘴唇、突然一咬嘴唇的狠劲,我简直都替老雷急了。 “我知道,其实,我……我自己,更难接受。”老雷不看我,站起来原地打了 几个转,喝了点水,轻声咳嗽一下,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像要谈一个大的命题。他 掏出黄本子,但没有打开:“你总归知道抑郁症的?但你不知道这个病的比例吧? 百分之十一点三!下面十年,它将成为人类致死的第二大疾病。你听听多可怕!而 抑郁症发作起来会怎样?自杀!不是我危言耸听,我熟人里面,就有两个——两个 活生生的人!叭嗒,一个跳江,一个吞药,死了。” 老雷举起一根指头,强调他的关键词:自杀。这是他的新敌人,他警惕地瞪视 他的手指。见我愕然,他解释:“当然,我不是说我妻子得了这个病、会走极端什 么的,但这也是我的预防范围,明白吗?”他小心地看我一眼,声音低下来,“你 不知道,从前她性格外向,爱说爱笑,可这两三年变了很多,总面带愁容、没精打 采,我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但毫无热情,有时看她,简直如行尸走肉……我观察越 多就越担心! “但那天说起她那个男同事,语调热烈,老天,我看到了,她欢快地大笑,恢 复了伶牙俐齿,长年晦暗的脸色像透进一道光……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整夜无法安 眠,心里又慌又疼,像被撞了个大洞,冷风穿堂! “我仔细研究过许多抑郁症的案例,这病最怕什么?就是不得顺畅、不得吐泄, 遂以自绝求终了!唉,我抱着头想了一整夜,我不是傻瓜,也非无情,只怕比一般 人还多情,但我不能太自私!看看她这样的趋势,万一出事,就是大事!自杀的人 是根本防不了的!你知道我有个原则,宁可一万,不可万一,左右权衡之下,我才 提出那样荒唐的建议!包括分居,我同样答应了!知道吗,这等于是带着她绕开了 最大的一个暗礁。当然,我想她永不会明白我这份心意,但我的决定是对的!”老 雷跨越了身为一个丈夫的局限与障碍,条理严密,语气客观,就像他以往分析吊臂 砸人事故、客车翻下悬崖时所提到的“金属疲劳反应”与“职业性麻痹”。 老雷这冷静酌分析让我感到一阵带着寒意的迷惑——的确,他的话我句句明白, 却又句句生疑:他妻子的抑郁倾向、他繁复的爱护以及随后导致的分居,这当中和 前因后果,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老雷一点没有意识到? “可这样下去,满了法律上的分居期限,下一步你们会……是离婚吧?”看一 眼他画满记号的年历,我条件反射地想,两年后某一天的日历上,老雷会工整地写 下:下午四点民政局办手续。真可怕了,换别人都好说,可老雷落到这步,真让人 心疼! “人与人之间,包括夫妻,也都是一种偶然发生的交际,碰上了是偶然,离散 了还是偶然。完整、平安地抵达终点才最最要紧,至于与何人同行、同行多久,这 都是其次的从属关系。”老雷如此作答,可能也是在劝说自己吧,我注意到他极其 抽象的眼神。随即,他转了话题,“好在,我不还有小童吗。你都好久没见他了吧, 我以后会常带他来,这孩子,在单位食堂反而吃得香。”老雷低头一笑,充满一个 父亲的柔爱,凭此,似乎又重新确立了他那一叶扁舟的新坐标。 老雷这凉冰冰的逻辑让我心有戚戚。某种程度上,他竟似乎比我还高明呢。 我咽下了我可能想跟他讨论的什么,忽地坐立不安,一阵燥热,忽又一阵局促, 伴随那熟悉的紧张感,我又强烈地想念起我的小闹钟了!载想把那些停摆的小钟放 在腮帮上,放在肚皮上,放在脚头边,让它们包围我、淹没我,让我躺到没有疆界、 浑浑噩噩的时间里! 可是等一等,认真拷问一下自己吧,为什么,我对什么都怕、都躲、都疑心, 却偏偏如此一叶障目地沉湎床帏,并只有在那样的短暂时刻,才能感知到可信赖、 可触摸的人生?是否,在潜意识里,出于一种寻求新生、规避死亡的迷信——想让 自己的精血、自己的基因得以无穷无尽地复制与播撤,以一种本能般的占有与延续, 去抵达幻想中的永生与不朽? 嘿,这么一想,倒又想笑,瞧我跟老雷两个,他傻乎乎地想带领妻儿逃过死神 的机关,我则在自欺欺人中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倒真有些意思吧,也不知道, 这算是众人皆醉唯我们清醒,还是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