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雷分居后的那大半年,我几乎每个月都可以见到小童,我们总一起在食堂吃 晚饭。到底是青春期,他的变化实在是大,每一次都不同,像拉洋片儿。 有一阵,他特别地瘦,或者也不是瘦,而是尖,像一个楔子,直扎人眼,看到 他,总觉浑身发紧。他额前头发太长,只约摸可以看到半只眼睛,而这半只眼睛, 却又基本不跟人对视,他总瞪着远处某个点,像在等——不是等车或等人,而是等 车子爆炸或是等那个人失踪,给人一种阴郁却积蓄着末世狂欢的印象。他穿着一件 黑上衣,打满了铆钉,裤子在脚面堆成一堆。我几乎没法跟他搭上话了。 老雷替儿子端来饭,我们在餐厅一角坐下,小童一口不吃,只时不时灌半口手 上的可乐,含在舌上滚来滚去。老雷好声好气地劝他多少吃点,恨不能夹到他嘴边, 他却根本不搭话。我替当爹的感到难堪,老雷却神情自若,看来这已是他们父子的 常态了。 再过几天,他穿上鼻环了,接着我又注意到,还有个舌环。而T 恤衫口露出的 胸脯上,则多出个张牙舞爪的青色文身——我真疑心他是否还在学校正常念书。但 人对另一个人,总是第一印象最为顽固,我偏就忘不了他挨个儿喊我们“叔叔好伯 伯好”的乖样子。 为了找话说,我问了个挺蠢的问题:“呃……穿这两个环,很疼的吧——” 他看看我,严肃地答:“为了基本国策,必须上环。”没等我回过神,他突然 一反常态地挨上来,搭着我肩膀,指着下班时分挤成一团的十字街面,对着我耳朵 气咻咻地连声问:~陕说,看到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街、人……”我不知其意,只能胡乱作答。 “不对,是骷髅,全是一具具行走的骷髅!”他恶作剧地大笑,嘴里的舌环发 着光。他搭着我肩膀,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甩开老雷一段距离:“这些人多傻, 跟我老爹一样的傻,当真以为命多值钱,活着多要紧、多了不起呢。狗屁!活着就 是紧巴巴的,接二连三地吃苦头,一环套一环没完没了的折磨,死读书、考大学、 找工作、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再死读书、考大学、找工作。他妈的,这些东西 有意思啊?活着有意思啊?醒醒吧,把命像团泥巴那样捏捏,像个石子那样踢踢算 了!他妈的我就不在乎!我就不怕死,早死早超脱!哪个要我这条命吗?快来吧, 我双手奉上!还一百个谢谢他!” 他侧脸过来,逼视着我,眼神那么彻底地冰冷,却又极为明澈,这话说得有些 莫名其妙,却又令人心头一震,我迟滞地从他脸上转开视线,重新看往乱糟糟的街 头,简直想点头赞同,并拿个大喇叭呐喊:众生啊,停一停!我们的命,如此破烂 污糟、蝇营狗苟,真的值得去拼命护佑吗? 但他完全还是个孩子呢,而且太聪明!我打起精神,竭力沉着,试图以长辈的 口吻说点什么:“活着么,当然是比较辛苦,但你这样子折腾,将来恐怕会更加辛 苦……做父母的生你养你,当然是希望你不要太辛苦……” 小童却不耐烦地打断我,露出敌意的笑:“得了,你怎么也说起这些……哪来 的狗屁道理,活着就为了吃辛苦吗?难道不该是找痛快找刺激吗?很简单的道理嘛! 老家伙就是老家伙!我看你们脑子都一样的坏掉了!”他突然打住,瞪着我,“还 是你在糊弄我?你根本就是在扯谎对不对?想骗我像你们一样苟且偷生?” 不久,我发现,老雷的状态不大好。各种严肃或放松的集体场合,他好好地坐 在当中,却神思涣散。像不在现场。他走路拖着步子,显得非常疲惫,可真正到了 午休时间,却又不好好睡,手里捏着手机,时不时打开来看一看。他甚至丢三落四 起来,有一次公司开大会,最爱迟到的人都到了,独缺他一个。我回办公室找他, 却见他背挺得笔直坐在位子上,专注地想着什么,我喊他,说开会的事。他惊讶地 翻一翻桌上的台历,随即羞愧得脸色通红。他这么个仔细的人,竟然忘了把这个会 列入日历了。 他身上常常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有时来自口腔,或是数天不洗的头发。他养 的虎皮兰与文竹,竟然死了,水浇多了——他不能定定心心地坐下来,没事总给它 们浇水,浇水时走神,直到水溢出花盆。 我想他一定十分怀念过往的那些小家之乐,有时,他会用一种反省的、觉悟般 的声调,真诚地请我帮他分析:“哎,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过分了?这事,我实在 不好意思跟别人谈——知道吗,我妻子现在情绪好多了,几次托人捎话说要回来, 可我不敢答应,因为只要她在我身边,我还会那么要求她的,她又会重新抑郁的… …要不,你替我看看这个本子好不好?只要看一下,看看是否有哪些措施可以简化, 其实我个人认为,每一条都是完全必要的!只是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包括小童, 我亲生的儿子,也不理解我!可我觉得我真没有错,你说说呢?你帮我分析分析看 呢?”他的痛苦像长跑者的汗珠那样,布满了整个脑门,与之同样明显的则是他的 固执,如背上插着刀的牛,一门心思地专往红布上冲。 我没有看他的本子,因为他早就都跟我读过了,那些条目,我或许比他还要熟 悉、还要喜欢、还要认同!但我的眼光是不作数,可能也是不正确的,我是与现实 有分歧的人啊——置身事外,冷静地从第三者的眼光看,谁都认为他不对头吧,但 如何破解他的怪圈,我实在想不出。就算换作另一个世事通明且巧舌如簧的人,也 未必能说得好一人间的安全感,是块最薄的冰,一碰即碎,谁能拍着胸脯打包票, 向老雷保证,我们的世界,温暖、结实、平稳,像母亲的子宫? 偶尔地,他也会自我调整情绪,捧着晚报的外国新闻版,侥幸地轻声笑着: “也有好消息,你看,什么艾滋病感染、大规模战争、种族暗杀、自杀炸弹、黑社 会火拼、生化灭绝之类的,你我暂时还碰不上,这倒蛮好的,不是吗?” 还有一次,他很起劲地谈起历史上各种飞机失事,对比各机型与各航空公司的 概率。突然,他停下来,以一种罕见的活泼冲我挤挤眼:“哎,你可知道?其实有 样东西我最喜欢、最崇拜!你绝对猜不到,嘿嘿,就是黑匣子啊!那玩意儿太棒了, 飞机摔了、炸了、掉海里了,它永远都会在,毫发无损,还什么都清清楚楚,怎么 都灭不了它。”他流露出极其向往的神色,并像孩子那样突发奇想:“要是每个人 也都有那样一个黑匣子就好了,人可以躲在里面,这样,不管外面天崩地裂、刀山 火海、夭灾人祸,都百分百安全!你说是不是?” 我仔细观察他、倾听他,同时也在拼命地转脑筋,寻找开导或协助他的途径— —我自作主张地把我拴到了老雷这根绳子上,我不能让他掉下去,他不是我,可他 是我另一个方向的投影与寄托,无论如何,我想他好好的,我想他赢,也算是对不 正确和非大众的声张吧。 这期间,不知怎么回事,一向认真的老雷在工作上接连犯了好几个低级且后果 严重的错误。最近的这一次,主任忍不住了,他是个火暴脾气,骂起人来不分场合, 他的手直戳到老雷跟前:“你还有点出息啊!搞不清你整天在磨叽个什么,失魂落 魄的,真不像男人!你老婆看上你什么?嗯?拜托,有点血性好不好……”主任那 特有的男子气概的腔调,因为大家的围观而愈加掷地有声。老雷面色发黄、嘴唇蠕 动,却又像是要频频点头的样子,表示赞同并请求宽大。 他那样子让我担心极了,我感到他的尊严正在飞速地流失,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会成为一个男人做任何怪事的最好理由…… 不要再等了,编个借口,我们提前下班。我带着他直奔新街口市中心,在金陵 饭店、金融中心和东方商城一带转悠。理论上讲,这里是全南京最有钱最成功的人 的出没之处,而事实上也差不离,那么多精致、发达的脸啊,那么多崭新、得惠的 脚啊,没完没了的,从远处走过来,走近了又走远,像广告那样让人看得眼花花的 ……基本上看得撑着了的时候,我又带着他到1912,那算是所谓格调休闲一条街, 艺术家出没,恋人出没,耍酷者出没。我们像在方格子的迷官里走,走到东,看到 一个外国老头正亲吻一个姑娘;走到西,一个男人蹭着墙角边抽烟边玩他的ipad* 走到南,一个光头摄影师冲一辆宝马车竖起他的中指,走到北,小撮男女们坐在露 天卡座上,学着欧洲人的模样小口咂摸半杯咖啡。我想请老雷也喝点什么,他直摇 头。最终,在家乐福、南图与总统府中间的广场上,在小孩子、老太太与外地游客 中,我们找到个临街的木椅坐下。 老雷偷偷地看表,又看手机,查信息。我不理他,只问:“这一路上,看到什 么没?” “全见着人了。人真多。”老雷干巴巴地说。 “那我为什么带你看这么多人呢?”这一路上,他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我,好像 脑子不在现场。 “为什么呢?”他于是问,算是有礼貌。他一点都不好奇。 这不会影响我的情绪,方才一路走着看着,我觉得铺垫也已经足够了:“为什 么!很简单,我是想让你看看别人的活法!以前,我拿自己做例子跟你谈过的对吧? 那些个我收回,毕竟我活得不太典型。咱们应该以他们为准!你刚才看到他们没有? 你随便看看,这么多的好人、聪明人、能干人、成功人、快活人,我想他们都比咱 要出息得多,头脑比咱们要灵光得多!你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没有人像 咱这样盯着死吧,人家盯着的是活以及怎么活得更好!趋利避害这个词你总晓得的, 他们全体认领了这个词——不想坏事儿,只往光亮处、快活处奔,随便奔个什么, 好吃的啊、生儿子啊、办公司啊、健身啊、拿奖啊、副高啊、当局长啊、玩个车啊、 出国啊,好事情多了去了,都挺带劲儿……道理不想讲了,我发现我也不会讲,反 正从现在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别想了,你就跟他们依样学样就成!” 老雷愣住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好像在仔细考虑我的话:“呃,我刚才一路走, 也在一路看,他们怎么都没事人似的,一点都不怕的呢?要是把我的小黄本子给他 们念一念,他们还会不怕吗?” “他们当然也怕,他们也是人啊,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 “那他们怎么不赶紧坐下来想办法呢,他们都那么聪明!如果大家伙儿齐心协 力、集思广益,肯定能想出更好的措施,对不对?”他还是沿着他的思路。 我决定顺着他讲:“你以为昵!嗨,他们不仅跟咱一样的怕,也一样的没主意! 可他们怎么偏就一个个神气活现、热火朝天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推动力 量,肯定不会是高尚的利他主义、共产主义、祖国繁荣——推己及人、人同此心, 知道吗,老雷啊,跟左右咱的怪兽一模一样,那也是死亡!所有的人,都在悬疑的、 迷雾般的人生中被死亡所牵制,以各种途径寻求对抗的平衡点,像赌徒一般竭尽全 力,求得利益最大化、享乐最大化、占有最大化、情爱最大化、影响最大化……听 听,他们不过如此!就是比咱精明、狡猾,由此,他们获得冠冕堂皇的生活!”这 下子,我说得够透彻的了吧!我喝口水,露出总算抵达彼岸般的笑。 老雷脸色松下来:“那大家不都一样吗。他们追求他们的最大化,我追求我的 ‘生命’最大化,又不矛盾的。你到底想劝我什么呢?” “你!”我直咂嘴,见鬼,为什么话又绕回去了,或者我的立场与思路本来就 有问题?还是说,我本来就跟他是同一个路子的,等于左手跟右手讲理?我给问住, 词穷,心下却同样感到一阵结结实实的安慰:这么说,老雷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 题,我们跟所有的人一样正确。这太好了。 似乎是终于把我给打发掉一样,老雷又看看表,站起来紧紧衣裳:“我要回去 给小童做饭了。” 他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起码有两三个月,都没有见小童到食堂来,好像也 问过几次老雷,他怎么答的我记不清了,但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好像避免跟 我谈起儿子。只有一次,他漏了一句:很困难,他是我的一个大困难。 “这么说,小童现在是每天都回去吃饭?”我再次追问。 “我每天都回去给他做饭的。”老雷只是这样答,眼睛飞快地躲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