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想,应该打个电话给老雷妻子了,关于小童,她曾那样郑重地托付过我。 电话通了,她不敢相信似的:“是你……呃,老雷让你打的吧?他这次终于想 通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那天期期艾艾所托付的,其实不是小童,而是她与老雷的 关系。她肯定在等着老雷通过我表示和解或者是我去说服老雷,然后打电话请她回 来。 我没搭话,只假装完成任务似的谈了谈情况不明的小童。 “哦,你说我儿子?他没事,我知道的,现在,不是小童受不了老雷了,而是 老雷受不了他了……你都想不到,小童是怎么对付他的!他那招真绝了,想想也挺 好笑,咱儿子有股狠劲儿,完全豁出去了,这下果真制住老雷了!”她语气里带着 佩服,并一下笑出声,好像小童正以某种伟大的方式降伏住了老雷,她咯咯咯一直 笑,电话里听来相当刺耳。 意识到自己在笑之后,她自己似也十分吃惊,连忙收住,语调重新降下来: “嗯,如果有新情况,你再打电话给我吧。唉,老雷为什么这么倔?真的要这样下 去吗?我一直一个人住,我真想回家……”她哽咽在那里,从笑到哭,几秒的事, 情绪也真够跳跃的。 我放下电话,心中替这女人一阵叹息。不过,“不是小童受不了老雷,而是老 雷受不了他了……”这话什么意思?莫非那才是老雷魂不守合的真正原因? 谜底很快随着小童的再次出现而揭开。 某个平常的中午,我们俩正一起吃着饭,突然发现对坐的老雷抬起头,神色有 变,似欣又似哀。我回过身,脸色黑黝黝的小童背个大包站在那里,有些脏兮兮, 但看上去很壮实。 我替小童打了饭,他随即坐下大吃,胃口好得惊人,捏着大排的手上满是各种 伤疤。我有些惊喜地看着这样的小童,这总比那瘦嶙嶙的要强一百倍啊。老雷却不 再吃饭了,从小童出现起,他就定在哪里,僵如雕像,话也不说,好像只要他一动, 眼前的小童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我从老雷和我的盘子里再拨给小童一些鸡块,小童飞快地吃,瞟我一眼,大咧 咧地解释:“现在玩极限,蛮耗体力。” “哦,攀岩、蹦极……”我说出我知道的一些。 “那些个,早腻了,也太正式。我们玩即兴式的,就地取材,反正就拼个刺激 呗。深度极限潜水。三分钟最快摩托车,比超车数。飞镖,大家轮流顶着苹果做靶 子。找些高楼大厦的,闪过门卫,半夜玩蜘蛛人……”听听,小童说的这些玩意儿, 简直会要了老雷的命嘛! 我小心地看一眼老雷,发现他脸上已全是泪水。 我递给老雷半张面巾纸,这却让他全然崩溃了,整个人趴到油腻腻的桌上小声 哽咽起来,完全没了样子。 小童不为所动,还在继续罗列他更多的壮举。“跳楼比赛听过没?找一个没有 完工的楼盘,一般以二楼开始,我最高纪录是四楼,本来还想再试一层的,妈的有 个家伙跳得内出血了,扫兴得很。还有高速公路扒货车,三十吨的那种大车,高啊, 开得又快,得死命地跳!有次我还从一辆小车顶上翻过去!就跟电影特技似的!再 比如打牌,我们从不赌钱,那个不带劲,最爽快的方式,谁输了谁在胳膊上划刀子, 喏,给你见识一下,瞧我这儿!” 他捋起他的袖子,我瞥了一下,再没勇气看第二眼。他大笑,带着快意的邪乎 劲儿:“这才带劲儿嘛!多过一天都是赚!”显然这是说给老雷听的。 趁老雷去送还餐具托盘的工夫,小童突然神秘地凑近我,用男子汉的口气: “哎,跟你说个秘密!关于快感……刚才,因为很饿,吃这顿饭,极有快感,可是, 你懂的,跟女人睡觉,那滋味得强上一千倍!但是,还有更好的,摇头丸!再放大 一千倍!看你眼睛瞪那么大!所以说呢,我真可怜你们这些老东西啊,有这么个极 乐世界的快捷小按钮,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含辛茹苦、低声下气, 都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你们的一辈子,都抵不上我一秒钟……” 拿了一些钱,小童又游客般背着大包走了,我这才注意到,他有只腿一拐一拐, 而后脑勺上,有一大块没了头发。我陪着老雷站在窗口目送,直到看不见——实际 上,这足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童。老雷在窗口又站了好久,平静之后,他羞愧地低头 回到位子上:“我……我有快一个月没见到他了。现在,他又走了……” 我给老雷点了根烟,他平常不抽,但这次接了,“你不知道,他这全是故意的, 他在报复我。” “报复?”我想起小童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也许在最初,他有报复和反叛的成 分,可现在已然不是了,听听,小童的活法多么冷酷而绚丽啊,我简直都羡慕起来 了,他比我真是强一千倍啊,多么彻底、多么利落!他自有他所理解的生活、生命 与死亡。怪不得老雷弄不过他啊,这孩子,真聪明,我简直比任何时候都喜欢他! “其实一直以来,他还蛮配合的,最多抱怨几句。”老雷用他老了一百岁的声 音承认他糟糕的处境,“就在半年前,好像一夜之间,突然的,他开始行动了,非 常极端,我不准什么,他偏干什么——反社会的、自虐的、犯法的、破坏性的,任 何你想到或想不到的、要命或不要命的花样,他全干了!几天几夜的不告而别,全 无消息,而往往都是在深更半夜或一大清早,我接到各种粗暴的电话。小酒馆老板、 收容站、急诊中心、商场安保部、公园管理处、大厦物业公司、派出所、交管局事 故中心。喊我过去签字,或者交罚款、保释金、手术费,然后,我领到昏迷的或是 满身是血的他,脏乎乎、温热的身子好像正飞速地离我而去……长夜过去,他终于 醒来,煞白的脸给我一个含糊的笑,像在挑衅地宣布,下一步,他将要开始另一场 闻所未闻的死亡游戏。” “别着急,青春期嘛,总归是叛逆的,等过去了就好了。你不记得,他小时候 还是中队长呢。”我言不由衷地劝说——如果生活真是拉洋片儿就好了,总归还能 拉到最初的那张,把小童替老雷给拉回去吧,变成了最初那个小姑娘似的乖孩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这青春期过去了,或者说,我看不看得 到他青春期过去了。不仅不系安全带,还把刹车给卸了。他这样弄下去,不是躲死, 而是找死。”老雷没办法坐下来。他拖着步子,又往窗前去了,脸朝着那没有了广 告牌的街对面。 “……小童现在是我的全部啊,你真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干不 了任何一桩正经事情。我完全睡不好觉。一有空就到他房间东摸西看。我两个星期 不记得洗澡。大老远跑到超市却想不起来要买什么。外面下大雨我把伞抱在怀里… …我眼前总会出现逼真的画面,小童因某一种意外而四分五裂,暴尸于我不知道的 某处。手机一响,我就像被推到悬崖边,我真怕电话里会跟我说:来吧,都结束了 ……” “咯咯”,“咯咯”。老雷磨着牙,无意识的声音,他突然抽一口气,像从噩 梦中醒来,以一个新的声音重新开了口:“可是,小兄弟,你信不信?也真怪,有 时候,我又觉得我就是在等那个最后的电话,真的!我吃不消了,大概只有等到最 后那个电话,我才可以完全地放心、踏实!” 老雷酌新声音非常之陌生,像有个小人捏住了他的嗓子。可能也因为他看街对 面看得太长了,因为他突然提到了小钱:“原卑我还可怜小钱呢,可现在,我倒顶 羡慕小钱,像他那样多好,冷不丁的,全都结束,永远解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我最喜欢、最崇拜飞机上的黑匣子吗?你想,小钱可不就找到了他的黑匣子了嘛, 他现在最幸福了,什么危险都不会发生了。” 我上去扶他坐下来,他让了一让,往后缩着,满怀希冀般地问我:“你说,究 竟有没有个什么办法呢?彻底解决?嗯?解决他,也解决我,一劳永逸、两全齐美 的好办法?像个万能的、无限保险的黑匣子似的?” 我给他看得受不住,恨自己嘴笨:“我……想不到。”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你看,他和我,现在就像疯狂的奔马与马蹄子下拖着 的人,一起捆得死死的。我再也不奢望他顺利抵达终点了,我只求他能停下来就好 ……”老雷吃力而犹疑地说着,不再似方才那么激动了:“唉,总该有个突破点、 有个尽头吧,我不能这么无休止、被动地等下去了……可不可以自己跳出来,直接 喊停,然后拉倒?嗯?就像捉迷藏的人,你说说呢,我真等不及了……”似乎有个 灵感魇住了老雷,他露出一个朦胧而生涩的笑。 他所说的捉迷藏似乎启发了我——既然讲理讲不清,木如把这迷局搅得更乱, 说不定倒可以乱招取胜……我冲他伸出手:“把那小黄本子给我。” 他木然地从口袋里摸出,每一页都已翻得软乎乎的了。 我飞快地浏览了几页:“老雷,我有个新发现,所有这些可怕的意外,你知道 罪魁祸首是谁?你认为是死神?错了!那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关死神什么事啊! 真冤枉神灵啊!喏,不信咱们排排,随便举例子:高架桥压死人,得怪豆腐渣工程, 报复社会上大街砍人,怪贫弱无保、两极差距,醉驾连撞八人,怪法制软蛋加酒国 之风,包括发大水淹死人,这个怪谁?生态失衡、气候变坏,还不是人自己作践出 来的吗……不信你来点!”我把小黄本子翻得哗哗的,随意念叨着,“公寓楼火灾 ……校车超载翻车……煤矿塌方……食物中毒……化工厂爆炸……老雷,动动脑筋、 追根究底看看吧!造成这可怕的一切、夺去我们那可怜的安全感的,其实压根跟死 神无关啊,黑手另有其人!所有的账,无一例外,都可以记到它头上!你知道,那 是谁?”我故意停下。 老雷愣愣地看着我,好似没大懂。 “都说到这步了,你还没听出来?嗨,就是这个万恶的、万恶的‘社会’呗! 当然社会是空架子,真正在里头的幺蛾子是什么?是构成社会的小分子!换句话说, 到底是谁,在一招狠似一招、四画八方地害着咱们?不是别个,正是我们自己嘛, 自己磨刀箭、自己织罗网啊!还去怪谁啊?所以,老雷你倒想想,你其实是在跟谁 捉迷藏呢?” 我把本子合上,整整齐齐地还给老雷,心中怪松落地咯瞪一下——什么都不要 说了!真不容易啊,终于发现这个恶毒的、弯弯绕般的道理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消 息,可我却欣然地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神清气爽,就好比自己打破自己的头,明知血 流如注、命在旦夕,却也在同时,品尝到一种决绝杀戮的快意! 老雷却是被蒙住了,眼神像冬天的昏日,毛毛的,没有边。他哑哑地咳了一下 :“……那么,你倒分析分析,具体点儿,像我跟小童这样,账该记在谁头上?” 老天爷,他的思路算怎么回事!又直又短,像铅笔,只看到他自己的小笔尖! “你们爷儿俩吗?这么地死拧着,一个这么的,一个偏那么的,你们的账该往 哪个头上记。哎,你比我清楚啊,还不是因为你那……”我猛然打住,把到嘴的话 吞下去,并连忙改口,“行了,你们这不都好好的嘛,我刚才分析的是出了事的情 况!” 老雷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地说:“我懂了,我知道这账该怎么算。” 这回真宁可他不懂!唉,如果老天爷肯帮忙,我真想收回我前面所说的那些, 虽然我自己挺满意那个发现——万恶的社会,万恶的社会诸分子,这回算挖到根儿 上吧。